芦花淀的草铺天盖地的，覆盖着整个凹下去的水面，出水口或草浅处，还能看得见浮动着水气的水塘，一股湿气飘散出来，浅浅地弥漫。
五谷支着筏子到了草深处，起竿支住，入了丛中。芦花淀的水这时候温度有点凉，他却觉得最好了，好久的一身泥，崮得他难受。哪儿草厚，可以站人；哪儿薄了，脚不能落，他都熟。木筏子就是没支稳，顺水漂走，他照样能拿镰刀砍来一块草根，当筏子坐着漂出这淀子，旁人可不一定行。他下地都得给叫米的牛好好地备上一天的粮草。青草是主粮，干的只能当做夜食儿。他把割倒的青草一趟一趟抱到筏子上。下脚时，脚底的草凹陷下去，水没了膝盖，一提脚，凹下的又凸出来。芦花淀深处的这个沼泽被五谷走得像新婚男女起伏的身体，在上下的波动。
这时是牛自各等着。他的影子就在草色中跳动着。打水草的女人也撑筏子，逆流到了芦花淀，手上握着绑有细网的长竿，路过五谷身边。
哎！这么早？
又割草？听说你的米是头牛？
五谷扭着头，一看不认识，就也没多说啥，低下头去。木筏子后面跟着一个他认识的妇女，人家里是养鸭的，他下地的时候常见到。一抬头看见了，他就清了嗓子，咳了两声，喉咙润畅起来：
哥哥我割的什么草啊
为我的牛儿饱
妹妹，妹妹你打得什么草啊
为了鸡鸭起得早啊
我的牛儿长的好
地也是块宝
来年大米驮大米喽
认识的女人就嚷开了：让你的牛给我也驮米咋个样？
他则打着手桶儿嚷：往家驮米都没得空闲喽！
前面筏子上不认识的女人猫着腰咯咯笑，调个头不见了。打水草得赶早去。明亮淹没了东山，阳光渐渐热烈，水上的水气散去了。五谷趁雾散撑船回了米淀，牛立在田中等着他归来。支好船上岸抬犁这就下田，手上还提着犁套子。米牛伸头钻进套。他人绕到牛屁股后扶犁，不等出声，他们就迈着小步，慢慢向前去了。来回几趟，五谷估摸着大米的筋骨都使开了，便抖抖手背上绑着的绳索。牛脚步加快，人也跟着快了。五谷还嫌不够劲儿，喊声：快着呢！
牛低头卯上劲儿，尾巴甩得响。前腿入泥，后脚腾空，奔了起来。蹄子扬起，夹杂着猩味的泥水飞着，溅到了五谷身上。他索性一手扶犁，一手脱掉了衣服给牛“戴”上。戴着小褂的牛越跑越快，还迎着风发着呼呼啪啪的声音，像面旗子。犁的尖头儿也向上窜着土。五谷双手掌住犁，脚下悬空，看着像是整个儿身体都飘在犁上面。
旗子飘了很久。牛还不累，还在跑。五谷跟在后面，一脸的汗水淹不了他的傻笑。他笑得牛都不瞅他，牛嫌它傻！这时候，太阳照上了一面水的波光，闪得晃眼。
河对岸就有人喊了：歇了。也看不清是谁。
五谷才抹把汗看了看是谁，还是看不见。人就停下引牛，到了田边。小旗也扑在了牛头上，他移出船上的草，堆那儿。牛看着可真馋，带粘液的舌头，一裹一大把。五谷得过去看看。牛看了他一眼，还笑他傻。他可不管傻不傻，脱下裤子，低声说：笨米，你吃！咱这种犁法来年收获了，亏不了你！
牛哞——它不同意着咧。
五谷一个猛子，消失在深绿色的水里。冒出头时已到了对岸，身上的泥剩在了水中。水面上露了个头，对岸上的人招呼。走上来的整个人儿，看着是，白了不少。喊他歇歇的人，这时才看清。
五谷骂了句：娘的！你这小子！
这小子是小驴屯的人，五谷就是从那里上门到小马店的。他们彼此认识。那人读过几年书，是个呆子，后来一起扛活。五谷没少看那人出洋相。就说让他放个驴吧！一次，他倒着把驴骑了回来，还满嘴都是词儿，生说：张国佬同志就这样儿，我试试，试试！
队长可不是省油的灯，他生气地说：铁拐李同志，你试试不？说话举起了拳头。他吓得哭了。哇哇的哭。
以往，他们下地遇上。他给五谷递烟包时，五谷总想到大老爷们咋能那么哭的！想着想着，不管多累，也会不觉笑起来。今天，他也想笑，他很累了。坐下抓了一把干土，搓干湿漉漉的手，先把烟包给接过去。
五谷想：他娘的真好笑！然后，他就笑了。
今年，你家谷子种好，差不了。
种儿好，这块田比屎还有劲儿。早先的地，差得远咧……
五谷卷上烟，烟包放在了脚边。
看叫啥！米淀，你说说，你说说谁给起的！
刚才，你人都快跟那头牛飞了！
那人独自在笑着，卷起了烟，慢慢地卷。
望着眼前的这块米淀，他们静静地吸烟，脑中这片水已经化成了滚动着的金黄稻浪。稻浪淹没田野，也淹没过岸边的两个男人。唯独这头牛，拉着闷长的叫声瞪着大眼看着远方。那些女人撑筏打水草回了，唱着歌从芦花淀上下来的。歌声掺和稻浪声发出的是粮食的旋律。他们醉了。
这片淀子对于坝里的男人，从来都是神秘的。
五谷忘不了那个挂着大月亮的晚上的饥饿。那时才上门到小马店不久，刚结婚日子清苦得很，家里的米缸也空了。他和他女人都饿得塌腔儿，实在睡不着，就半夜摸到米淀来，偷了一大捧这地里的蚕豆，而后迅速爬上了一个木筏子划向芦花淀……一切都瞬间发生了。
小筏子像条受惊的鲫鱼，箭打一般，一头射进深草中没了踪影。饥饿的晚上，五谷和他女人在筏子上坐着，别扭地张不开口，又有话在舌头上火烧火燎地跳跃。他们互相看着，又笑笑，低头从兜里，各自抓一把蚕豆放在对方手心，小心翼翼地剥开豆壳儿，尽量不弄出响声；豆瓣放入口中轻嚼几下，赶紧就囫囵吞进肚。那时候，芦花淀的水里也挂着一个月亮，水面明亮得像镜子。他们害怕的是彼此啊，他们还不信对方就能给自己一段好的生活。
怨我吗？五谷憋了半天。
女人摇头，低声问：那你呢，怨我家穷吗？
五谷也摇头，将女人拉入怀里。
两个人又相视一笑。
将来咱在这里也换块地，听说能长大米。
女人说：要是再有头牛就更好了，你不用那么累……
牛？肯定会有的。
五谷摸了摸女人的头发，那里是潮湿的。夜里静得很，听得清嘴里蚕豆倒碎的声音，其实这玩意儿和大米一个味儿。女人看了他一眼，骂了句你竟瞎说，埋头就哭了，泪水经过船舷滚到芦花淀里。
月光倾淌下来，弄湿了五谷的心。女人洁白的小腿儿，轻打着筏边的水，水里的月亮碎了，碎成了女人眼里闪烁的喜悦。
芦花淀的水那时候很暖，如同五谷女人的身体一样。如果女人是水做的，五谷年轻的心就是这水中的月亮，被女人一点儿一点儿揉碎，碎成粉末儿融在这温暖里了。他抱住了女人，将她压倒在筏子上。女人的手垂入了水，手心攥着的豆壳儿漂出。月光把它们全都涂满了，让它们在筏子晃动出的水波之中，熠熠闪烁，有点儿像星星。
他们就是在那夜第一次知道米的滋味，之后是最美妙的一次起伏，女人因此怀上了一个叫谷娃的儿子。谷娃长到能一路小跑地给他爹往田里送饭的时候，那头浑身碎米粒的叫做大米的牛，也拉出了他们贫穷的院落，犁上了坝里最好的水田。牛是从镇外买来的犊子，赶上年景差，粮食稀了，就这么便宜卖了五谷。
那人拍了一下五谷，指着那头说：牛自个竖着旗干活喽！好像地是它的咧！
五谷回神，看去，掉头时也“扑哧”笑了。
牛犄角上套的褂子来回的摆折。对岸的牛，自各拉着犁慢悠悠地往远处走去。
你看那劲头儿！比咱都精神。远远看，可不是！
五谷的烟抽完了。一抬头，脑袋顶儿上的天很晴，心里就嘀咕着：外面的世界饿死谁，我都不管！我这一家子都得吃上米！
你说啥？
他跟那人摆手，应声：我放屁！
你呀，你呀。不是拉屎就是放屁，真不讲究！
五谷丢了句：干活！拍屁股，又是一个猛子。人过了河。
芦花淀的鸟渐渐多了起来。牛背上停着的几只，见有人来，惊飞到了半空，尖嘴上的鸣叫可不停。它们飞了，牛也叫了声，看意思是不太高兴它们飞了。鸟倒是也没飞远，就蹲在不远处的芦苇枝上，歪着小脑袋朝这边张望。五谷走近了，剩下的一只鸟从牛背上腾起，呼扇着翅膀往上走。他看着那鸟儿，一拍牛屁股：你他娘也想吃米！摆弄好犁耙子，没等他出声，牛又拉上犁跑了起来。鸟儿停了一会儿，又想飞回了牛背。一看落不到牛背上了，鸟儿就在半空悬着，半天落不下来，就有点儿使坏地把稀屎砸到五谷的身上。
喔——呵——
五谷仰头看了看，鸟飞得很急，像惹了事娃子一样生怕被捉到，叫声也是越来越大了。
气温越来越高，影子直楞楞地戳在脚底，中午了。芦花淀没什么人，五谷的肚子开始叫唤。他想谷娃该来了吧？再赶紧犁几趟，第二趟的时候便听见清脆如鸟叫的声音——是他的儿子谷娃，一路嚷着爹，顺河道远远地跑过来。谷娃长得比他瓷实，走路带着一阵小风。
五谷跟女人说笑：我的这种儿也占了芦花淀的风水？
女人说，那可就好喽！
谷娃笑嘻嘻地站上田埂，饭盒举过头顶的模样，活像个小地主儿。五谷看了喜欢得紧。牛赶到堆草的地方，伏在河边洗手，手上尽是泥。
儿子跟了来，双手托住饭盒递给他，说：爹吃！
都吃了？五谷伸出湿手，在儿子脸蛋上画了几道儿。
吃了。米也吃了？谷娃回头寻找那牛。
娘呢？
也吃了，就爹没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