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背景

发布: 2011-2-18 07:45 | 作者: 唐棣



       “我哪里有钱?”跟他们几个青年做这种辩解无疑显得滑稽。他们觉得外乡人小小的脑袋加上风衣的搭配简直太幽默啦!是对他们入秋以来在银行门口选择作案对象未果的报答。他们笑着说,“你从哪来?”外乡人挣红了脸,坚持说着,“没有捡钱。”“忘啦?”“他是忘啦!”几个青年一搭一唱。外乡人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他们当中有人说,“他的肚子总会想起来的。”几个青年人最后夺去他的包。这时,让外乡人(也包括我们)始料不及的事情便开始了——我是指他被卯了一拳。当他返身,身后的两个男子中的一个又挥拳过来,“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没,捡,钱,我没,捡,钱,我没捡,钱。外乡人有点失控,我没捡钱我没捡钱我没捡钱我没捡钱我没捡钱我没捡钱我没捡钱。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想要抢包时,那些人已跑出很长一段距离。他叫:站住,我的包!我的包!人群消失在公园对面广场后的一片树林中。
      
       这是我以为的主要故事。众人在故事发生后来到这里。记者到场时,刚刚和他交谈的外乡女人的出现,似乎变作了一个次生。但我以为对面广场作为第一现场,聚集在一起的嘈杂人群中,外乡女人并没有消失,而是隐藏在他们之中。他们只是被另一个故事打乱而已。而他们谈论的焦点,无疑是打乱了他们黄昏正常生活的劫案。透过谈话,他也了解到一些事。他们说得栩栩如生,宛如故事发生在他们眼前。外乡女人的故事也是这样。这样的故事多少有那么点相似:一个外乡人被一群歹徒抢走了包。腿上挨了好几刀。后来呢?后来,他跑了。不是挨了刀吗?谁说的,歹徒根本就没刀!他们手上倒是拿着一个包。听说是一把刀。你问后来?后来,外乡人慌慌张张跑到那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记者不再问后来,转问外乡人的情况。有人说,他穿着灰色的风衣。风衣?是。灰色风衣让记者忽然想到外乡女人跟他讲的一些事情。我们是不是也该想到些什么?记者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很重要的人,否则出大事!大事!大事你们也不管?风衣男人,又一次,出现在这个远离女人口中故事的他乡里。记者有些激动。
      
       歹徒穿林而去不久,路上便驶来一辆出租车。外乡人见车来想都没想地钻了进去。此刻,他只想逃走,不想在这地方多做停留。司机说问他,去哪里。去火车站。他说。他真想离开这个镇,他想找的东西也许不在这里。此刻的自我安慰令他多少轻松了一点。司机问他,老站还是新站?他想,还分新老?这些问题都是次要的,主要是车已开始在路上急速行驶起来。哪里都好,外乡人摸了摸兜,肚子现在不叫了。关键是到时如何打发掉司机,还有如何离开这个镇。此地的一无所获和离开就意味着自己要更迟回家。在他乡的分秒对他来说都是漫长的。而他的决心已定。“去老站!”说话时全力抑止着自己的口音。车继续前行。作为一个外乡人,行为和言语是需要谨慎的。他扭回头看向前方,对他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人来说,前路是多么刺激啊!他为自己想到“刺激”这个词而诧异不已。再次把头贴在了车窗上。“这里真脏!”他说。他觉得通过车内的后视镜,司机可以看见他看见的一切:路上漂浮的垃圾袋以及小饭店在路上倾倒的汤汤水水……“是脏。妈的,你看路边,那些人!”司机的意思很明显,他在解释脏的来源。
      
       “我来时走过许多地方……”外乡人说着,看了一眼司机。司机则没理他。汽车行驶在的这条路上逐渐出现了熟悉的风景。而且,越来越熟悉。外乡人忽然一叫。司机看了看他。“怎么又回到广场啦!”他也看了看司机。司机正露出本地人的嘴脸。外乡人看到时深吸了一口气。
      
       老车站就在广场旁。
      
       外乡人拍着司机说,“怎么回到了这里!”这时,车前出现三个人朝汽车晃手。他们似乎刚从林子后面走出来。其中的一个还在拍衣服上沾来得灰尘。外乡人远远地透过挡风玻璃看见了他们。“是他们!他们!是抢我的人。快走!”他的话说得有些晚了。事实上,司机已把车速减了下来。而门已被他们中的一个拉开。车停在了路边。外乡人喊,快走!快走!司机想开走已来不及。于是,将头在方向盘上点了一下,随着一声喇叭响,他低声骂:“妈的今天怎么会遇上你!”
      
       三个人探进头时,也发现了外乡人。“你看这是谁?”其中一个说着,“还真有缘分。”一上车,他们就把外乡人推到一边。然后,狠狠地对司机说:乖乖开车!往哪开?司机问,郊外?聪明。其中一个说。外乡人用没有中指的手,抹了几把涔涔的汗水。“这儿不仅卫生不好……”即使,声音小,司机也听到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司机忽然猛踩油门也在外乡人的感受之中。他想,也就是说距离郊区越来越近?而他就是从那里来的。“怎么样?”一个人用手拍着外乡人的脸,“乖一点,对大家有好处。”“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你们。”外乡人说。“你以为我们是给你送包来的?”
      
       关于这句挑衅的话,外乡人也不晓得谁控制着自己,才让自己出口的。当他拼命咬住舌头,想不让这话跑出来时,已是对方几个互相说“这家伙真有意思”的时候。他接着问:“里面是什么你们看了么?”
      
       这时,他们中的一个忽然收住了笑容:“你还想杀人么?”
      
       他愤怒了。外乡人看见自己的那把西瓜刀正拿在他手上。另一个人扑过来把外乡人按倒在座位。抢过刀,用冷冰冰的刀面紧贴住他的脸。“但愿你只是个卖西瓜的!”外乡人没再说话。过一会儿,他趁那人不注意,在刀上添了那么一下。舌头在刃上蹭出了血,他很得意地咽了一口。“其实血是甜的!不信你尝尝?”
      
       几个青年看着他眯眼喝掉自己血的样子,都往后躲了躲:“疯子!”司机这时在前座哀求说,“都是疯子。别闹出人命。”回答他的还是那句话,“开你的车!”说着,还拍着司机的肩膀说,“是为你好,免得你做恶梦。”
      
       车过了一片旷野。司机哆里哆嗦问:
      
       “面前是石榴河啦!”
      
       外乡人透过几张凶狠的脸的空隙看到了那片苇草。石榴桥由于小镇新修的公路而荒废了。河水不再是眺望者记忆中波光粼粼的模样。眺望者所谓的远方也就是这条河。这条河此刻冰冷刺骨。此时,眺望者依旧守在阳台上。他的视线也许曾从这辆奔向“远方”的出租车上掠过,但他并没有过多留意。
      
       他闭上眼睛,黄昏时分即将过去。他钟爱的时间很快就将流逝。虽然,他已习以为常。他随意为行人编织的节奏如今重又响起。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们说:“把车停在河边。”其实,沿着河流的方向,外乡人可以去更多地方。但他昨夜的选择是上岸。他不算是个宿命的人,那就这样吧。他咧着嘴,缩紧身体,对正在搜他的那人说,“你看看这……”
      
       每当面对一个这样的叙述,我都感到无能为力。所以,你看到的描写都是挂一漏万:一辆车,一座桥。一条河。午后的阳光从水面漫过,折射到桥上。最后,才从车顶淡淡地刷过。风声从刀刃上发出咝咝的响声。我有点像那个眺望者,睁开眼睛时,他们尖锐的喊叫已被淹没在了风中。
      
       司机昏死过去。外乡人腿上挨了一刀,等他终于苏醒过来,阳光已微暗下来。外乡人耗尽全力爬滚到了车外。所过之处,留下了身体的轮廓,他的血画出的那个自己并不像他。司机没想到还有人可以让他流这么多血。血腥味的确使他沉迷过。他靠在车边甚至有点安详地抬头向远处看了看,就像去迎接什么一般。他朝远处点了点头。外乡人其实醒了,但没有出声。从司机一边在地上爬一边把沾满鲜血的手指往嘴里放时,他就醒了。在越来越暗的阳光下,外乡人一直看着司机,又慢慢闭上了眼睛。等他们再次清醒,身边的歹徒和西瓜刀早已不知去向。
      
       下篇
      
       三天以后,南都服装厂附近发生的强奸案的有了新进展,新闻上说,“歹徒全部落网并对案情供认不讳……”大家不知道的是,女工的叙述还有后面的部分,即丈夫对妻子说的话。丈夫说:“说不定是风衣人干的,他没停下来,是去报案。”
      
       此刻,你们会发现两个故事差不多。记者听来的讲述让人觉得面前这个诉说者就是那个遭猥亵的女工。但我没有证据。我猜测是不是只有这样,一些好奇的人才会等着她说剩下的故事呢?
      
       ……女工仍在深夜独自出现在那条路上。终于有了这么一天,跟踪她的丈夫憋不住问她,“如果,你找到那人打算怎么办?”女人笑着说,“我想砍断他的腿。”丈夫说,“你回去吧,我帮你。”“我不回去。”妻子说。“我求你件事吧。”丈夫忽然跟妻子说,“你觉得只要他一个指头行吗?”“拿着!你不是要中指么!”丈夫趁妻子点头时,在背后已动了刀。妻子的手里真实地接到了一根中指。丈夫的手掌在他眼前血迹模糊。“几年前,我在外地工作你知道吧?那时,我坐由西城南开往东城的客车遇上执刀抢劫。车上二十多个人谁也没动。现在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如果在他乡我也会跑掉……”妻子把那根中指紧攥着,一边哭一边说,“明白了,我明白了,但我要的不是这根。这是我丈夫的……我不会再来这儿了。”“你嘴上答应心里并没有。”丈夫说话把断了指头的手掌用力一攥。“你要相信我!”妻子连说,“我不会再不来了。”丈夫却坚持说自己改变了想法。他临走时说,“你会得到你想要的那个人的中指的。”因为,他忽然发现做为丈夫,“我有义务让你得到。”“我不会再来了!”妻子重复这句话时几乎跪在地上。丈夫却平静地说,我有了消息。他从哪里得到那个人的消息呢?可他却像确有其事一样离家去找那个人了……在那个清晨只留下女人的哭诉:“你快回啦呀!我们的钱攒差不多啦,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外乡女人将目光移向镜头。记者正在回放片子。忽然,她指着摄像机里播放的画面喊,“是他!是他!”此刻,画面里是外乡人拒绝他采访时慌张奔跑的一个背影。“是他?”女人只说一句,“是。”记者很吃惊,“他可出大事啦!你看这些人,他们说他刚被人捅了一刀,居然还能跑掉。”画面回放到了广场上的情景。人们仍在议论。她看着记者倒放的画面里,那个穿风衣的外乡人快速后退。静静地说,“过了那个平静的晚上,丈夫就从镇上消失了。”她补充,“几年前,他出差的地方也在这里。”
      
       “就是这里。”司机张望远方有点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早跑掉了。那儿就是石榴河。”眼下,夕阳正拖上那些余辉御风漂行。灯火一点一点亮起来,当他再次回头,外乡人已布袋似地戳在了车外,在他对面。


43/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