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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1-2-18 07:45 | 作者: 唐棣



       上篇
      
       现在,还没有人注意到外乡人秋分时已从对岸追了过来。那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一件灰色风衣罩着纤瘦的身体,小脑袋犹如搁在领沿上的椭圆形摆设,若不是它偶尔还会滑稽地晃上那么几下,甚至能令人产生他是否还活着的怀疑。视线从风衣下摆露出的破牛仔裤上稍作停留,再向下逆光巡视时,恰逢时机的话,还看得见他鞋上的积尘在这淡淡的光束中扬起,并在其中旋转出令人着迷的形状……
      
       可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尤其,当他从河边无尽的苇草之中摸出来,站在一座桥头,眺望到这个寻找已久的小镇时,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记得多久没有吃饭了。他感到每走一步,身体都在骨骼的咔咔声中,消减着一克重量。还是走吧!既然,追赶好容易有了目的地。这段时间流浪的意义也渐渐明确起来。当那些迷人的尘埃落尽,目光得以后移,一个包便从外乡人棱角分明的轮廓里展现了出来。这是他身上唯一看上去正常一点的东西。当然,到他身上也多少显得有点特别。它夹在外乡人的腋窝间不时总要动上那么几下。接着,他将继续几个动作——揪了揪衣领,扭两下脖子,再将头压低。外乡人从岸边茫茫的草色中走来。当他为眼前终于出现人烟而面露欣喜时,时节已到了秋分。如今,他的身体变得很轻。走起路来,骨骼发出来的声音,也不大容易惊动小憩飞鸟了。它们现在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抓在一根纤细的苇枝上,等他走远才默默地飞起。
      
       外乡人所过之处静寂非常。所有声音似乎都被丢在了身后——他来的方向。他看了好久远方,稍微夹了夹包,然后,朝小镇,橐橐夜行,哒——哒——哒——天亮时终于进入了小镇。
      
       有人注意到他时,外乡人正把脚步停下,在路边弯下腰,揩拭了几下裤腿的河泥。
      
       当然,这不是外乡人一个人的故事。另一个人就在外乡人对面。我是说,当他把弯下的身体恢复到原来走路状态时,那个人在公路的另一侧正把屁股不时粘在地上。也就是说在视线中,他们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地形成了一对起伏。我们很容易分辨另一个人的身份(我是指通过摄像机、话筒、满是口袋的坎肩)。所以,这个故事的开头也可以变成这样:一名记者,坐在路边,气喘吁吁地,把视线颤抖着投向对面。他对面行人都听得见,他独自说了句:那是谁?当然,很快他就想到了自己的职业。从进电视台开始,他就一直在做“街调”节目。他想不通,为什么众人只要出现在街上总是行色匆匆。当然,他也想清楚了一点。对他在路边的出现,谁会有兴趣呢?你说,谁也没有义务配合他在这样的大风天里做什么美容、旅游等等的问卷。当街上上班的人流散去,街头恢复空旷。
      
       我想说,一个女人,真的,留了下来。她在对面看着他。
      
       事实上,这个女人跟刚发生的追逐有着直接的关系。她是故事不可或缺的第三个人物。有时,阅读即建立某种关系。写作何尝不是。准确地说,是她和街边蹲着喘气的记者完成了追逐的全过程。
      
       你真是记者么?女人问,你是记者?记者么?终于,有个人肯停下和这气喘吁吁的记者说话。是。他说。她就站在对面,从口音上他知道和自己说话的是个外乡人。他忽然来了精神,说:我在搞调查,你愿意接受采访么?说话之间已举起摄像机对准这个人。镜头里的这个女人可以称得上是好看的。不仅好看,还有一种表面之外的东西。当然,他暂时还没有想清楚那是什么,就已被女人的问话打断了思绪——她说,我要找人!
      
       他则继续喘着粗气。我我——我不管——找人,他说。女人又问,你能帮我登寻人启事吗?女人急切的样子让他自己的情绪稍缓下来,他问谁丢啦?我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在记者听来,这个她要找的人似乎携带着一个秘密!
      
       作为一个好奇的倾听者,与记者身份无关。他看了看此刻街上的情形,好啦。说着,他示意女人过来,咱们谈谈。由于职业习惯,涉及到秘密。他的眼睛便会发散出一种尘埃旋转于光束中般的色泽。
      
       眼前这个女人强调说,“那可是一桩大事!”这自然促动着新记者的好奇心迅速朝着职业敏感的方向上滑了去。要知道,这可是个一直想靠大新闻改善工作环境的新记者。于是,他们朝小公园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忘补充说他不是不管找,只是,他也是打工的。你看看这街上还有什么人?谁愿意在这做调查!要是让我……女人问,你们不管大事?此刻,记者停住脚步。他们前方不久便是小公园门口。从这里,走到小公园要经过一个广场。
      
       而他们正走向即将发生这个大事的现场。这个故事能讲得如此顺利,多亏这个记者朋友。他和女人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之后就开始交谈,进而谈出叙述之外的一些东西。记者环顾四周,当他的眼神与这个女人交汇时,他才说,“你刚才说要找人?”,他的气息已渐平复。只是女人慢慢把视线从他的眼前移开了。她低下头。“你真的——是记者么?”
      
       本文所有讲述部分都已经过叙述处理。所以,这个女人也是以文本叙述者的形式进行的:
      
       我在南都服装厂上班。事情出在厂里。那天是夜班十二点下班后,大家结伴回家。我们那儿治安不错。可是一年前出事后就变坏了。受害者是我们厂一个女工。那天她提前离厂就是在我们每天走的那条路上遇上歹徒的。她回家对丈夫隐瞒了实情,只说淤青是不小心跌了跤。夜路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很平常的。丈夫并没有多问。过了一个礼拜,她丈夫慢慢才感觉到她几乎夜班都晚回两小时回到家里。尤其,她浑身的淤青在他们房事时,令他起了疑心。这时,服装厂那边来了一个消息,更让他觉得有鬼!厂里人说,你妻子还要不要这个工作?夜班不上,白天无精打采,以前可不是这样……丈夫佯装无事,等到晚上,妻子又说,上夜班。“你小心点!”他说着,把身体平放在床上。厨房滴滴嗒嗒的水声,停止了。女人擦着手走了出来。他用余光看见她在衣柜前发了一会呆。这段时间让他有些焦急难耐。直至,女人穿好衣服,说“我去了”,关门声响起,他猛地坐起来。现在,他觉得舒服些。但他觉得,这舒服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女人前脚出门,她丈夫后脚便顺她上下班必经之路追了去。找到妻子是在一段没有路灯的转角。当时,他将手电筒照向了黑暗中。出现在光束里的是一把西瓜刀。刀正握在他妻子手上,西瓜刀上的光泽在他眼前狠狠地闪了几下。
      
       光束出现轻微颤抖时,黑暗中才传来女人的尖叫:“中指!”手电筒的光束慢慢地暗下来。后来,我是说当啜泣声随夜风逝去后,他们之间发生什么具体的事情已成为新的秘密。
      
       我只知道他们回家后,女人重又哭泣起来。对刚才口中关于中指的秘密只字不提。丈夫不再问,顺手打开电视机。他再一次把身体平放在了那张床上。床发出吱呀的叫声。妻子坐在床的另一侧。她把灯关掉了。他躺下去时,她就这么做了,她还把头扭了过去。衣柜上的镜中的自己被淡蓝色的光线重新雕塑了一番。她看了好久。直至新闻播出前,男人认为以她的性格沉默到底也不是可能的。他有猜下去的准备。但这条新闻后,女人在暗中忽然说:“伸出中指来。”新闻大意是近日,在南都服装厂区拦路强奸犯罪的歹徒已落入法网。还说,他们供述的一些作案细节中,尤其提到了中指。
      
       “中指!”女人喊了一声。“你到底怎么啦?”女人坐起来,灯亮了,她对丈夫说,“过去了,我答应你,以后好好上班。”说完又要关灯。丈夫一脸迷茫,“你等等!”他说。接着,关掉电视。此刻,他的冷静似乎有起点奇怪。他淡淡地问:“真过去了么?”他甚至依然保持老样子,安稳地躺在床上,不时伸出手,用中指轻轻磕掉烟灰。他的话伴随均匀吐出的烟气弥漫了整间屋子。至少,女人从镜中看过去是这样的。
      
       一个星期后,妻子没有信守承诺,她又去了那条路。有时,在路边坐下歇息。若不是一次睡着。她丈夫叫醒了她。当他把手放妻子的肩上,她却发疯般地推开了他。
      
       “滚开,滚开!”她盯着他的手,干脆这么说吧——是中指。半个月来丈夫一直跟踪上夜班的妻子。“那天的事还有另一个人对吧?”他问。她哭着说,“有。”
      
       抽泣中的女人还说到出事那天夜里的一些情况,是这样:还有另一个人。他逃跑了!女人说,我眼睁睁看着他夹着个包逃跑了。丈夫问逃跑者具体什么样子?
      
       灰风衣。小脑袋。我看到他在地上捡起一个包,然后,飞快地钻进夜幕中去了。妻子向丈夫这样描述那个逃跑者。她还说,“然后警铃响了。”
      
       手机响了。有人提供新闻线索说小公园对面广场发生抢劫。记者放下电话便跑了起来。他在接近公园门口时,才想起南都服装厂来的这个女人。他说,“你说的人我会注意。不过,我总感觉在哪儿见过那人似的……”是的,我觉得外乡人出现在故事发生前某个黄昏里的情景,可以说一下。当然,也可以这么说,那时起事情就有些难缠了,他显然过早地流露出了慌张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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