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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指

发布: 2011-1-21 20:31 | 作者: 沈念



       生气了,回来我补请你。她说,补请两顿。我到那边后会每天打电话给你的。

       她这后一句话让我心里一暖。那好,你注意身体。我的口气缓和了,她已经上了火车我有什么办法。

       陆凡到省城后,的确是每天都给我打了个电话报平安。不过很奇怪的是,每个电话她都是白天打的,而晚上,我想打过去的时候,被告知关机了。我没有问她,很奇怪的是两个人隔开了,关系就冷淡下来,好像曾经只是一种普通的朋友,电话里常常是沉默中断线。我没有权利要求她时刻报出行踪,她的隐私生活我能管多少呢?我突然间对陆凡在我生活里出现显示出无比的烦闷不安。虽然在每次电话中我努力压抑住,但我的冷淡她感觉得到。

       她的出差和那从心底升起的冷谈让我极不适应,孤独和空虚在黄昏时一涌而出占领我的整个身体。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又开始晚上出入那些热哄哄的酒吧、迪厅,但某种说不出滋味的阴影已悄悄逼近并把我笼罩。半个月后,陆凡打电话来像是请示领导续假一样,说工作任务没有完成,要延长时间,然后叮嘱我给她房间里的几盆花浇浇水什么的。我只是答应下来,没有多说什么。也就在她离开的一个月里,因为我经常性地开机,原本是等陆凡的电话,却不料陆续地接到四个不同时期的朋友的结婚宴请。

       从那些被酒和胡闹一次次推向高潮的宴会上回来,我忽然发现那个叫青春的东西逐渐离我远去,不再只是我的骄傲了。更多的是那些染出五颜六色的头发,在步行街广场玩滑板,跳街舞,照大头贴的小青年男女读高中的孩子们,相比之下,不仅是心态,连衣着的选择,我都变得老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一个大龄小学女教师,频繁向我发出邀约。这个听说对恋爱很挑剔的女人,挑到年龄大了自己终于也着急起来。虽然她很优秀且家境不错,但我害怕她果真将矛头对准我,就躲躲闪闪地找藉口,不过被她和另外一个关心我的人生大事的朋友无可逃避地逮上两三次,在外面吃过饭或者在西餐厅喝上一杯咖啡就低头看手机往回赶,弄得朋友和女教师尴尬地站在原地,好像是他俩要谈恋爱,而我只是那不知道瓦数的灯泡。

       陆凡失踪了。在她三天没给我打电话之后,而我打过去,听到关机的提示。第四天变成停机了。陆凡失踪了,我断定。我把电话打到那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他说,陆凡两个月前就辞职了,她干事不错,我挽留她,还说了你嘱托我照顾她。她说在公司上班很好,是她家里出了事,还说要是我不信可以问你。我支支吾吾地表示知道了,房地产老板又说,如果陆凡要回来,我还是欢迎的。

       这是个心机重重的女人。我告诫自己,但没法不茫然地猜测着她在哪里,为什么莫名地离开,这是一个设计好的圈套还是一次注定要分离的人生际遇。我开始抽烟,把头埋进满屋的烟雾弥漫之中,也陷入深深的沉思。

       过去的那段日子,陆凡的身影连同她的音容笑貌一晃而过,像那只翠鸟蹬开苇秆,掠过水面,叼起刚浮出头的鱼,像箭一样飞过去,剩下那苇秆在摇晃,水波在荡漾。我就变成了那根傻不拉叽的苇杆,天天开着手机接听着不想听到的声音与事情。

       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见陆凡了。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在心里说害怕她变了模样来和我见面,痛苦将无法克制。我四处打听需要我智慧的人,然后像苍蝇一样地叮过去,没日没夜地做事。也只有钞票装进口袋,然后疯狂地消费掉。最后一次见到陆凡,是在一年零一月后的一次私人Party上,我记得这么清楚说明我始终没忘记她。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那里见到她。主办者是请我多次策划后大红大紫的房地产老板,我是以贵宾身份受邀参加的。

       陆凡是挽着剽记的手从一辆三开门林肯车里走出来,房地产老板就热情地迎上去。噢,要声明一点的是,剽记已经从报社停薪留职,摇身一变,成了省城一家大型娱乐城的老总。他是如愿以偿,掉进了花丛中,不要惹一身花毒病就可以了。坐在我旁边的一个有了很多钱还在抱怨人生不得志的朋友,愤愤不平地说。

       我在这一年中蓄起了小胡子,头发梳得很整齐,系了根领带,今晚出场的装束与以往的休闲相比略显正规。陆凡不知是疏忽没认出我还是忙于陪着剽记应酬那些知名的各界名流,没有过来和我打招呼。我一个人在不显眼的角落里隔着人群盯着她,妆饰衬得人成熟多了,一身凸现丰满身材的鱼尾晚礼装十分得体。她的眼睛左右流盼,就是不曾注意到我。

       聚会的人群慢慢散去,剽记和陆凡坐在露天花园里,正和一对中年夫妇热火朝天地谈着什么事。我现身于他们眼前,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陆凡脸色倏然变了,不过颜色不是以前那种好看的红涩,而是偏暗的紫色。

       剽记推掉搭在他臂弯里的陆凡的手,十分夸张地跨上前来,和我拥抱,连声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我冷笑着回答,你是大老板了,不敢高攀呀。

       他说,你再这么说就不够朋友了,多年的朋友了。沈练,策划大师,谁的公司经你一策,财源滚滚来呀。然后他介绍对面的那对中年夫妇,最后才把陆凡拉上前,诡秘地笑着,介绍你认识一位美女吧。

       我望着陆凡,说,美女,不用介绍了,我们早见过面的。

       剽记故作不知地说,是吗,你们早认识了,陆凡可没告诉过我见过你呀。

       贵人多忘事,我可在“多元化”听过你们唱歌的。

       剽记拍着光亮的脑门,一个劲地说,是的,是的。

       陆凡的手伸过来,我却假装没看见,把手自然地收回裤兜里。

       中年夫妇起身告辞,又有一些人告辞。剩下不多的十来人,有好几个是我和剽记曾经共识的朋友。房地产老板在灯光闪烁的餐厅准备了一桌宵夜,大声招呼我们过去。大家互相谦让地坐下来,陆凡和剽记坐我斜对面,不时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这房地产老板春风得意人来疯,鼓捣着大家喝酒。开始我们都端着透明的酒杯,碰着那晃荡晃荡的可怜兮兮的红酒。有人提议喝白的。有人反对,一致决定喝啤酒,就招呼人抬来好几箱,重新换杯,倒酒。陆凡面前也摆上杯子,她起先拒绝,剽记眼睛一瞟,她就不说话,面露微笑地端杯给大家敬酒。

       剽记很神气地接过房地产老板的话头说难得朋友一聚,不醉不归。喝过几轮后,酒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一个下巴长块胎记的胖子带头讲了个荤段子。又有人接着说,很自觉地有人又接上,像是开了个故事会一个要赛过一个似的。

       各式各样的荤段子在一张张扑满酒气的嘴巴里流转,轮到剽记了。他说,你们都讲些拾人牙慧的东西,我来讲一点我人生的体验与总结。大家鼓掌,剽记就咳了咳,我还是先提个问题,从古至今全中国最郁闷的女人是谁?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猜不出,你就别卖关子了。

       是坐在柳下惠怀里的那个女人。

       剽记站起来,说,史书记载:柳夜宿郭门,有女子来同住,恐其冻死,坐之以怀,至晓不为乱。后来有好事者就给柳下惠戴起高帽,赞其“坐怀不乱”,再后来就有更好事者分析调查出,柳下惠不是性取向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明白人会这么想,不明白的还以为她有多丑呢,所以你说这个女人多郁闷。

       有人喝彩,说得有道理。又有人起哄,剽记呀,你的人生总结呢?

       剽记一抬头,灌下大半杯啤酒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当孤男寡女独居一室,你企图非礼,自然是犯罪,如果你一丁点对她非礼的念头都没有,那是更大的犯罪。

       喝彩声大起。剽记的眼睛已经游离出局外,他的一根粗壮的指头,伸进嘴唇里,然后做了个抽出的动作。大家转过头,看见迎面进来的是迟到的电视台的美主持,这个传闻被有钱人轮流包养的女人,很懂味地往人群抛了个媚眼。喝彩声又是一片。

       酒喝高了,我不是说我,是大家,也包括剽记。他的手在陆凡的身上随意地拿捏着,我漠然地看着他。你,轮到你了,这位朋友,那个涨红着脸的胖子指着我说。我沉思了片刻说,讲故事谈人生不是我的专长,我跟大家玩个游戏,不过要找个人配合。

       下面一阵掌声。一个朋友说,沈练你小子,玩就玩刺激点的,然后眼神朝着陆凡那边瞄,似乎是怂恿我找了她作游戏的女主角。

       我缓缓站起来,手从朋友们的肩膀上摸过去,在陆凡的背后我稍停一下,大家又噢嗬闹起来。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走几步,转到剽记的右手边,立定。

       我说,请张总请我们著名的剽记配合,伸出你的中指。剽记想要站起来,我说不必不必,你坐着就行。他疑惑地看着我,还是将右手中指高高地摆到了我眼前,与我的左手中指并列站立。我的右手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红丝线,是玉佩用的那种,请陆凡小姐帮我们系好。那个胖子把桌子一拍,嗨呀,他们要玩金蝉脱壳,我知道的。有人冲着他嘘嘴。陆凡很不情愿地走到我们跟前,眼睛和手的动作显得过于呆滞,胖子就带头起哄,快系好,绑紧点。

       这时我看到陆凡的眼睛里一片恍惚,不知是想对我说不要玩过份还是好奇地想看到游戏的结果。

       我和剽记的中指,现在已经绑到了一块儿,他的中指胖大,而我的瘦长,他的糙黑,我的细白。这根参与摸过许多女人身体的手指,多么可惜呀。尖叫声首先从陆凡的喉咙里奔出,像一匹放开缰绳后狂奔起来的野马,又像一支从暗林中射出的响箭。有人说,只看见我的右手从后背摸出一线刺眼的光芒,伴随着两缕鲜红,大家看到有东西吱溜地落在地上,不知往哪个方向滚落。

       我的头这时突然眩晕起来,然后是异常的清晰,从没有过的明朗。说到这把我从夜市带回来的刀,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会带着它来参加宴会。我并没有预感会在这个宴会上见到陆凡,说句心里话,我已经要求自己慢慢忘记她,可做不到。昨天我给刀净身时,听到它在水里的振动,还有铮铮的声音传出,即使我拿玉压住刀,在刀身上磨来磨去,可那声音却越来越急切,逃逸得越来越远。我想到,那个老人平静中躲藏着深邃的眼神,还有他说的话,“有些东西喜欢是喜欢,并不见得你有了就是件好事。”我第一反应就是,刀是要喝点血了。

       血,从被断开的血管喷出,像细线一样四处喷射,吓坏了的陆凡离开了座椅,不知是要逃开还是去拦截滚落的断指。血洒了些到她脸上,绽出一朵朵红花,又像水墨似地洇浸在那依然姣好的皮肤上。红晕一团团地涌现出来,这久违的红晕,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花一样地绽开了。

       后来听人说,剽记表现勇敢,不像没见过世面的人咕哩呱啦地叫喊,又有人说剽记脸色苍白地晕倒在座椅上。在座的朋友,还有陆凡都离开了各自的位置,埋着头去找那被割丢的指头,他们俯着身子,屁股上翘的模样像一幅荒诞派画里的变形人物,多么地滑稽可笑。而我眼中的剽记,微笑着坐在原处,他大张着嘴巴,肯定是想喊出些什么,可没人听到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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