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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指

发布: 2011-1-21 20:31 | 作者: 沈念



       不读书,不读报,尤其不要读晚报。

       这是流行在我生活着的南城有点文化人的圈里的一句话。话这么说,可每天那些边角余料的时间我都得靠这张晚报打发掉。在这家每天经过的报刊亭,女老板正弓着背动作粗鲁地剪着捆在一摞报纸上的白纤维带。裹着圆滚滚屁股的粉色内裤和后腰上肥嘟嘟的肉暴露无遗。关了几天门,报纸堆积很多,外面还站了两个等待拿报在街头零售的男子。老板娘心情似乎极乱,剪刀在手上笨拙地不听使唤。

       你要换把刀,站在外面等的中年男人叼着烟,眼睛乜斜着那晃动的白肉,满嘴黄牙一磕一碰地说,快刀斩乱麻。你别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老板娘头也不抬地说,你来帮老娘的忙。前几天就在报亭前,老板娘的两个相好争风吃醋打起来,而她闻讯而来的矮个子丈夫黑青着脸,狠抽了她一巴掌后扬长而去。

       我把零钱甩在报纸上,抽了一份卖得所剩无几的晚报,这一路上我听到不少人神秘兮兮地嘀咕着一条来自晚报的新闻。嬉皮笑脸的叼烟男人问我,活儿好吗?我眼角斜挑看了他一眼,他一声不吭了。他把我肯定是看成街头瞎混的了。我一边沿着八一大道走一边翻着报纸,翻报纸的速度不如眼睛瞟得快,那些大标题被粗枝大叶地一掠而过。没有一点儿印象。当我的目光重新回到A2版的那条做得无比醒目的新闻标题前停下来,找到今天街头巷尾议论得最多的“轮监”故事。一个在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黑社会老大被捕,想通过自残来逃避法律制裁,不配合医院治疗,派着公安轮流监护,简称“轮监”。没看的人会被这谐音弄得遐想翩翩。

       我把快熄灭的烟头一把扎进报纸里,用力摁摁,然后把报纸卷成一团塞进离晚报社不远的垃圾桶中。

       现在的这些记者为了抓噱头找卖点,不惜将汉字胡乱组合,也真够损的了。

       报道这个消息的有四个署名,名列第一的张罗我认识,这倒未必是他亲自采写的,无非在标题上做做文章,然后堂而皇之地在稿件前添上“张罗”这个名字。

       张罗和我的交情始于我读大四那年,他那时在城郊一所中学教书,某天拎几十本自费印刷的诗集来我们学院文学社找销路。在那个狂热的文学年代,写诗的人特多,自费出诗集的人少,我冲他的勇气第一个掏了腰包。他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够哥们。他后来在南城的商业黄金年里毅然从学校出来做了几笔亏赚相当的生意。生意几年不见起水,赚钱没花钱快,脑瓜子精的他又找关系混进那几年记者吃香喝辣的南城晚报社。

       作为朋友,他的夸夸其谈和见风使舵让我对这份友谊并不感冒,只是碍于其他几个朋友的撺掇而走动着。这种走动局限于饭桌上和酒吧里,有次在饭局上,据说可以和张罗换老婆的死党,酒喝多了些,就闹着给张罗取外号,你不是喜欢在别人的稿子前加上自己名字搞谋私吗,我们就叫你“剽记”算了。众人附合,一语双关。我蒙在鼓里,旁边一人就低声说,他还是个玩女人的高手。

       我和这个高手上次照面是在多久之前,已经记不清楚了。拨通了他留在通讯簿上的电话,我想告诉他我就在报社楼下,顺便问候一下。这个电话真是奇怪,我居然听到两个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好像他们在谈笔什么生意,为此还争论不休。我连着喂了几声,然后看着自个儿读着秒的屏幕,三十秒钟之后电话自动断了。我抬头看看那些透明玻璃里面走动的黑人影,阳光在玻璃上闪动着无数白点,折射的光刺痛眼睛,我赶紧低下头来。

       电话里的男声我敢肯定就是我的这位剽记朋友,他在发脾气时就喜欢“他妈他妈”地重复。我已经走过报社门前那块淡绿色的草坪了,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去找他。走到前面拐角那家银行时,我猜他的电话该打完了,再拨过去,一个娇美的女声告诉我:您拨的电话是个空号。我一下子蒙住了。

       回到住处,我还在想着那开始拨出两个声音然后是拨个空号的电话,百思不得其解。

       见鬼了。我从那台二手冰箱里拿出一个梨,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在刀的问题上有麻烦了。是的,刀不知被丢到哪个角落了。我常这样丢三落四,真令人气愤。我发疯似地在厨房客厅里翻寻,但寻找的事实告诉我,刀不见了。这把从超市买的跟随我两年的不锈钢水果刀不翼而飞了。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找刀这件事情上不知不觉地花掉了一个多小时。当我确定是找不到的时候,我只有把梨子重新放回冰箱,并考虑是否再去买一把。

       我不喜欢在楼下经常打照面的店子里买东西,真的是没什么原因。在做许多事情上我让人感觉都是怪怪的。我走了很远的路,差不多一个小时。天这时已经黑了下来,城市灯火零零星星地亮起来。而湘江南路的得胜夜市开始人声鼎沸,数不清的小摊小贩们一窝蜂地从城市四方八面的角落里钻出来,这些人大多是下岗工人,无业游民,也有不少喜欢凑热闹的人。

       不少摆好临时衣架的妇女跟我打招呼,她们总是以同一种腔调与路过这里的人群对话,即使路人睬都不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便宜的真货哩!一个声音比一个声音高。我漠然地穿梭在逐渐多起来的人群中,肚子里的咕咕噜唤醒了一个人对饥饿的意识,我找了家卖馄饨的摊点坐下来。当我三下五除二地解决完一碗馄饨正准备抹嘴离开时,视线刚好落在斜对面窝在一个不显眼的木柱子下的老头身上。他的那种气定神闲让我大吃一惊,我不是第一次来夜市闲逛,可还是第一次在吵吵嚷嚷鸡零狗碎的夜市上遇到这类气质甚佳的老人。

       凑近老人的地摊打量,他是卖药材的,一些根须奇形怪状颜色深浅不一的东西摆在那块三尺见方的灰麻布上,另一边是摆着些碎玉,几颗大大小小的印石,三把随处可见的普通藏刀。有意思的是老人一昧地坐着,身子端正,不见吆喝,眼睛很锐利地转溜着经过的人们。

       我在那堆碎玉里翻捡了一阵,辨不出真假,也没发现那种一见钟情的。老人从腰际抽出一把短刀,在一块人参样的东西上切下薄薄一片,塞进嘴里嚼起来。他把刀收回腰时,这把锋芒一闪而过的刀,立即把那种强烈的占有欲点燃。

       我嘿嘿地朝老人笑了笑,递了根烟过去,说,看看您的刀,行吗?

       老人身子警惕地收了收,烟没有接过去,一只手护住了腰,口腔里的运动也戛然而止。

       我又嘿嘿地笑了笑,我只是想看看您的这把刀。

       你就看那几把藏刀吧?比这把好,老人嘴巴几乎没动。我却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眼睛瞟都没瞟,我只是想看看您的刀,没别的意思。

       老人的手几乎是僵持了好一阵,才略显无奈地摸索着解下了刀。我努力压抑着对这把刀的占有欲望,面色平静地说,这刀您用了很长时间了吧。

       老人点点头。我想买这把刀。隔了好一会儿我开口说,听得出来在“买”这个字的音咬得不容置疑。您开个价吧。

       老人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了。小伙子你先看看,有些东西喜欢是喜欢,并不见得你有了就是件好事。

       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是想吓唬我不敢买这把刀。我从棕色牛皮套里小心地拔出刀来,趁着附近路灯的光仔细地打量着,刀柄手感很好,是那种说不上名的好木,雕刻着一些凹陷着的花纹,长时间与手掌的磨合使得花纹更显神秘之美,刀身大约二十公分长,锋利的光芒在转动手柄时晃得厉害。

       老人的话和对刀的零距离接触再次让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我的眼神再一次咄咄逼人地迎上前,您老开个价吧。老人垂下了头。

       我没想到,老人开价只要了三十元钱,还随手捡了块月牙状碎玉,说玉可以养这把曾经喝过血的刀。这话里的玄妙被我的好心情忽略了,交过钱我就迅速地离开。我是真担心这个傻痴痴的老人醒悟过来反悔不卖了。

       走出得胜夜市,我的步子就小跑起来,越来越快,那把刀真实地躺在夹衣的里层口袋里,我一只手紧紧地按住,就在湘江路上奔跑起来。我实在是想大喊大叫,但终于没叫出来。

       剽记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手机在上衣口袋里先是振动,然后是音乐。

       你在哪里呀?沈练,电话这么久才接。剽记的电话里还飘忽着一段段的音乐。

       是你呀,我今天还打了你电话,没打通。我……我有些气喘吁吁地说,得到这把令人欣喜若狂的刀被我差点脱口而出,但忍住了。

       我知道,在报社楼上我看到你了,那时我在开会,就没下来。他顿了一下,好像同旁边什么人说着话,他提升音量,你马上到“多元化”来喝酒吧。我等你。你来吧。

       我当时所在的湘江北路离革命路的“多元化”酒吧很近,只要横插过那条不足五十米的岔街。我穿过马路继续以小跑的速度前进,几分钟后就到了灯火辉煌的有酒吧街之称的革命路。在“多元化”的高个小姐引领下,我穿梭过拥挤着男男女女的过道。以往我在这种地方出入总是带有小心翼翼的味道,那些俊男靓女的背后可能是一个小团体,初生牛犊猛于虎。我大模大样地走,这是第一次,我骄傲地盯着两边的人,太远的地方我的近视眼镜帮不了我,不时我脸部的肌肉要简单地抽搐几下,左胸口的那把刀似乎也跳动得厉害。我握着那块碎玉的手伸进夹层口袋和刀紧贴在一起,很神奇地刀安静下来,我怦怦跳动的心也骤然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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