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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火

发布: 2011-1-06 21:37 | 作者: 孙未



        他嫌她吃饭太挑剔。对着灯光看骨瓷碗碟,像个鉴赏家,看到一点沉淀和斑点就要求换。她从不吃起酥的点心和甜品,说是有反式脂肪酸。她总是对服务生反复地强调,你跟厨师说,不要放味精,千万不要放,我吃了以后晚上就一直想喝水,怎么喝都渴。还有,要是有服务生惹她讨厌了,这辈子都别想劝她再进这家餐厅。

        现在他们又一起坐在餐厅里吃饭。在少许谦让之后,他们依然吃得沉默而迅速,暗自较劲,就像以前。以前的规则是,饭钱平摊,饱饿勿论,谁让谁吃亏。

        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吃完饭以后,他们将各自打开钱包,分摊这餐的费用。然后互道晚安。他开他的丰田回去,她开她的尼桑回去,回去不同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得抽两个小时的时间,把公寓里属于她的东西塞进那只中号箱子,再打开后车盖,放进去。这设想起来并不比煮一包速冻饺子更难。这个想法让她害怕。

        “真是的,我们应该尽快把煤气灶修好。”她自言自语。

        “唔。”他含着一嘴食物,居然抬头应了一声。

        她忘记了,以前他是好声好气跟她说话的,对一位陌生的、堪称吃饭伴侣的女士。

        她放下筷子,手从耳朵后面滑过去,直到她的后脑完全支撑在手臂上。她靠了一会,她觉得累坏了。“你可不可以想想办法,想想怎么修好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又细又弱,带着哭腔似的。

        他放下筷子,打了个哈欠,两只手的大拇指揉着太阳穴。他说:“我都快睡着了,天哪,非得今天讨论吗?”

        她点点头,又郑重地点点头。她问:“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他们之前最后一次在外面吃饭,是在一家东北餐厅。他那天到郊区跑了个来回,累得吃不下东西。他说,吃饺子吧,快一点。她说,好,正好也想早点回去睡。

        她的位置在厨房边上,扭头能看见门背后下饺子的锅。她推了推他,说,饺子不是他们自家包的,是超市里买来速冻的。饺子端上来,四五个是破的。她说,她要是自己下,肯定比这强。

        他说,听说速冻饺子是所有速冻食品中最不像“尸体”的。他吃了一个,觉得味道不错。她也觉得还行。他说,不如下次你到我家下饺子得了。饺子我来买。

        她到他家煮了饺子。两个人吃得又饱又安宁。她喜欢煮饺子的过程,简单有序,一切尽在掌握。虽然她有点畏惧饺子扔进开水的一霎那。她喜欢那个煤气灶,全进口的西式煤气灶,点火轻巧,架子纤细高挑,灶眼舒展,像是女人中的芭蕾舞演员。

        她还喜欢他这套公寓,复式的单身公寓,楼下是厨房、客卫、高敞的客厅、液晶电视和一个靠窗的电脑桌,楼上是安逸的卧室、带浴缸的主卫和宽大明亮的衣帽间。每个家具、家电、窗帘的细节设计都非常别致,甚至包括客卫的一个毛巾架、一只装洗漱用具的分类盒。她曾经想,她幸亏有这样的机会看见他的内心世界。这个男人竟然是很有品位的,内心静谧深沉,对生活又懂得细心咀嚼。他原来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么蠢。

        那个晚上,她还看见了他皱巴巴的床单、团在一起扔到衣帽间凳子下的脏衬衣、主卫地砖上的泥脚印。她忽然很心疼他,看起来他近来有些颓废,他需要有个人来关心才是。

        他们的饭搭地点从此转入他的公寓。尽管两个收入都是四位数的家伙,每天晚上吃二十四元的一包饺子,这听上去有点蠢。

        她下饺子,他们天亮才分手。她赶回自己公寓换装,然后才去公司。双休除外。他们从来不在双休一起吃饭,这是延续了以前办公室附近“饭搭子团”的习惯。直到有一个周六下午,他打电话来说:“我刚去了一趟家乐福,买了十四盒饺子,塞满了冰箱……你就住到我这儿来下饺子吧。”

        “见鬼的煤气灶。”她又咬着指甲。

        “你可以找一下煤气灶的保修厂家,上网查一查,很容易的。”他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他想尽快地完成什么,然后回去睡觉。

        她很高兴他开始讨论这个问题,她说:“这个煤气灶恐怕很难找到保修单位了,就算在国外的网站上找到了,他们也没法过来修。”

        “怎么会这样的……”他皱起眉毛,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子,看上去不是焦虑,只是无聊。

        “这是一只全进口的煤气灶。”她解释说。

        “啊,真糟糕。要不你找物业看看?”

        “物业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先生。”

        “物业也不知道有我存在,我上班太早,下班太晚。”他笑笑岔开话题。

        “那现在怎么办呢?”她觉得自己已经没力气再问下去。

        “我们还是在外面吃吧。”他摸了摸下巴。

        事实上他不喜欢自己这个建议。很长一段日子了,他们再也没有换过地点,客厅里的饺子是他们吃过的最久的东西。这段日子匀实平坦,像一条无止境的路,如果没有什么原因让他们踩下刹车,也许会永远开下去也说不定。

        “煤气灶会不会永远也修不好了?”她叹了口气。

        他忽然有些辛酸,他想安慰她。

        “也许……我可以问一下房东。可是,”可是他想起来了,“这套公寓是公司替我租的,我不认识房东。而且这里可能再过两个月就要到期了,然后公司会给我安排其他公寓。你知道,我太忙了,这些都是他们替我安排的。我自己没法办妥这么些麻烦事。”说完这些以后,他觉得气喘吁吁。他觉得他活得气喘吁吁,像个傻子。

        传菜员端着托盘过来了,走得畏畏缩缩。经理张着嘴,做着让她快点上前来的手势。“先生,你们的菜齐了。”经理小心翼翼在桌子中间摆下一个盘子,对右侧的他笑,对左侧的她笑,笑得一张小脸都皱起来了。

        盘子里金灿灿的,是干煎带鱼。

        “我点的不是油爆虾吗?”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盘子在上面嗡嗡作响。

        “是这样的,我们的采购员看见带鱼更新鲜,就替你们买了这种。带鱼的营养不比油爆虾差,而且这道菜是我们餐厅的特色。你们喜欢油爆虾,可以明天再过来品尝,就是要稍微早一些来,否则菜场都关门了。”经理流利地说了一大堆,脖子扭动得厉害,他说完之后,脖子还惯性地扭了几下。然后闭上嘴,眨巴着眼睛。

        他站起来,没说一句话,抬手掀翻了桌子。桌布和着金灿灿的、洁白的、绛红的什么,一瞬间变成一团废墟。

        回到公寓,黄铜门链还是断的,客厅吊灯的六分之二还是暗着的。反正两个月以后,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也许她会更早些。

        他坐在沙发上按着遥控器,电视频道飞快地切换,比镜头本身还快。

        她问:“你要不要我去参加厨艺班?”

        他的喉咙里发出几个奇怪的音节,然后从她身边站起来,到厨房倒水喝。他想走到书架那里,不小心绊到了她的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膝盖又撞到了打开的柜门上。她听见他又使劲踢了什么一脚,闷响一声之后,发出畅快的喘息。

        他从书架上找到了安眠药的瓶子,吞了两颗,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杯冰水。他走回沙发前,放下杯子,含糊地说了声“先睡了”,就脚步跌撞地上楼去。电视也没有关。

        她坐在电视机前,酸痛的肩颈陷在沙发里,看着偶尔停下的频道。

        一只大鸟在给窝里的小鸟们喂食。

        两只松鼠面对面嚼着果子。

        几个丛林里的族人在用树枝搭建房屋,用凿子建造水渠。

        他们堆起柴火,点燃,随后围坐祈祷。

        她站起身,往厨房里去。她站在黑暗里握住煤气灶的旋钮,按下去,轻轻一扭,一圈蓝色的火苗亮了起来,像节日夜空的烟花。她又一扭,火光灭了。

        她沿着墙来到柜子门前,双手握住红色的圆环开关。她向左拧,感觉到开关松动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左,直到拧到了底,直到拧得不能再拧。再拧紧一点也没关系,反正不再需要再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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