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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火

发布: 2011-1-06 21:37 | 作者: 孙未



        星期二,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下班高峰已经过去。五个内部会议,两次国际电话,加上跟三个不得力的下属谈话,这些垃圾在他脑袋里晃荡。他的车钥匙在丰田的仪表盘前晃荡。他的胃在空空如也的腹腔里晃荡。

        从恒隆回虹桥,遍地是餐厅的霓虹灯,他庆幸可以漠视它们的喧哗,肚子是空的,脑袋里却实在装不下更多东西了。他开进地下停车场,熄了火。在电梯里他听到胃响了一声,很清晰。他抻了一下西装的前襟,略微抬起下巴,然后他扭过头,尽量不看镜子里的自己。

        他让自己想那些饺子。她在厨房煮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偷偷走进去看。速冻饺子扔进开水里,每个都会引起小小的巨响,她扔一个就缩一下手。这让他想起儿时过春节,点小鞭炮,每扔出一个,就飞快往后躲。也许今晚还有番茄炒蛋,他记得昨晚下楼拿啤酒,看见冰箱里除了新买的牛奶,还有两只番茄,包在贴着标价的保鲜膜里。

        推开门,复式公寓。底楼厨房的灯亮着,客厅却暗着,电视也没有开。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套装别扭地裹在身上,手提包和她挤在一起。

        她睁开眼,有些惊恐地辨认他。很快彻底醒了,坐起来,揉着头发说:“煤气灶坏了。”

        “怎么会的?”他把肩上的皮包扔在地上,自己也坐到沙发上。

        “回来就这样了,光点火,就是烧不起来。”

        “怎么会的。”他皱起眉毛,只是皱起眉毛而已。

        她推了他一把:“你去看看呀。”

        他慢吞吞站起来,左右看了一下,迷失方向一样。她拉着他往厨房走,走到煤气灶边,她往后退,倚在微波炉边看着他。他伸出手指,犹豫地捏住旋钮,没扭动。

        “按下去再转,对,就是像这样。”她看着他。

        旋钮在他手里发出清脆的一响,火星闪了,又灭了,围着圈的蓝色火苗没有窜起来。又试了一遍。第三遍时,他用了一点力。还是只有火星。

        “哪里出了问题?”她问他。

        他忽然有些恼火,为什么要问他?“我怎么知道!”他硬梆梆地说。他还在站在煤气灶前,上下打量,沉思了一番。他克制自己没有再试,他觉得在她面前怎么也点不上火,是件丢脸的事情。

        他走出厨房,打开客厅的灯,顺着墙在找什么。她跟在他背后。他摸到楼梯下的一个门把手,用力,矮门开了,一股铁锈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是个储藏柜。柜子里横着煤气开关,紧贴管道,下方是一只新秀丽中号行李箱,墨绿色,顶部都是开关落下的锈屑。他骂骂咧咧,抓起箱子的把手,单手拉出来,面朝下扔在地上。

        她忽然觉得,是她被他提起头发,拉出来,扔出门去。而且完全不顾她摔得很难看。

        怎么会忘了有这个柜子呢?她问自己,真是件奇怪的事情,何况那还是她的箱子,她自己放进去的。搬来这里的前两个月,这只箱子放在楼上的衣帽间,那里足够大。后来不知怎的就找到这个柜子,放进这里。然后她就忘了,连同这个柜子。她每周还打扫整套公寓来着。

        扔出箱子,他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扳动开关了。两手抓住红色圆环,憋足一口气,往左。开关松动了。“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厨房试!”他喊她。

        她板着脸走去厨房。

        他往左拧到不能再动的位置,说:“好了,点吧。”

        “还是不行。”她的声音传过来。

        他向右拧到不能再动的位置,说:“再试一下?”

        “点不着!”

        “好吧。”他在腿上擦了擦手,意识到这是西装裤,低骂一声,往卫生间去。“看来不是总开关的问题。”他自言自语。本来就不可能是总开关的问题,她总不见得每天半夜起床关上那个吧?他只是想显得自己在做什么。

        等她从厨房出来,看见柜子的门依然开着,箱子还躺在地上。他从卫生间出来,拿着毛巾擦手。看见她,他耸耸肩说:“我真的没办法了。”

        她说:“总得想办法修好吧?”

        “我没办法了。”他把脱下的西装外套扔在沙发座椅上,呼出一口气,重重坐下,占了沙发的另一侧。

        她饿了,下班前就饿了。靠在沙发上睡着前,她就是打算在厨房弄些什么吃的,结果点不上火,好像这套公寓不再回应她的需要。现在她更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她抱着胳膊,叉开两条腿站在他面前,裙子勒着她的大腿,套装外套勒着她的背。她提高嗓门说:“你坐在我的手提包上了。”

        他抬了抬眼皮,用一只手把靠在背后的手提包挖出来,没有收起西装,没有给她留出并排坐下的地方。她打算就这么站着,在他没有给她留出地方之前,她不会替他收拾起西装,主动坐在他身边。

        “我们得把煤气灶修好!”她这么宣布,站着没动。他拿起遥控器,信号也许是穿过了她的胳肢窝,或者大腿中间,总之,电视在她背后亮起来了。

        她又站得离他近了一步:“你听见没有,我们得把煤气灶修好!”她感觉到电视频道在她背后飞快地转换。随着她在他面前移动,他的脖子向左、向右,绕开她的遮挡,只有这些细小的动作证明她不是透明的。

        “你不打算修了是不是?让它这么坏着?永远这么坏着?”她觉得脑袋里有个螺丝卡住了,齿轮转不过去,正在一次次撞,朝一个方向撞。

        “我说,给我做点吃的好吗?我快饿死了。”他终于说话了。他语气温和而恳切,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做?煤气灶坏了!”齿轮还卡在那个地方。

        “也许,可以用微波炉什么的?”

        “我没这个本事。”

        他叹了口气。她看到他叹了口气,抢着说:“所以要把煤气灶修好呀!”

        他说:“不谈这个了,我们出去吃吧。我饿得血糖都低了。”他是个离过婚的男人,知道跟女人讨论问题,就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他关上电视,飞快地站起来,穿上西装,从皮包里拿出钱包和钥匙。他看见她还站着不动,两手从背后揽住她僵硬的肩膀,推着她走。

        关上客厅的吊灯之前,她指着那盏灯说:“吊灯也坏了,跟你说了不知多少次了,你就是不管。”是一盏花瓣形状的古铜色吊灯,六片花瓣里镶着六个灯泡,两个灯泡不再亮了。

        “让它去吧,反正坏了也没什么影响。”

        他关上灯,打开房门前,她又抢先说:“门链也坏了。”从几个月前,他们就不用先打开门链,再开房门了。她曾经很喜欢这条黄铜门链,像古老的旅店那样。

        “我说过了。让它去,反正没什么影响。”他有些不耐烦。

        他让她走在前面,自己走在后面,以免她又生出什么枝节来。在之前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是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典型中国式的老夫老妻。今天这么一来,她感觉好像他正在送她出门,像两个礼貌而生疏的人。
       
        车绕过公寓门前,开上另一条岔路。没等她开口,就选定了一家餐厅,停车。

        这是一家新开没多久的餐厅。门口的花篮凋谢了大半。水族箱里没几条鱼。簇新的领位台,四个穿着高领旗袍的年轻女人,开叉到腿跟,互相说笑嬉闹着。

        他翻了翻菜单,递给她。当班经理马上转到她身边,手上拿着点菜卡纸,问:“今晚想吃点什么,姐?”

        她被这甜腻的男声叫得有点难受,手在菜单上翻不动了。经理是个小巧的男人,头发乱蓬蓬的,白衬衣的领子里露出微凸的锁骨。细眉小眼,眼睛不安地左顾右盼,看见她侧过脸来,他刻意摆出一脸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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