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做得是什么菜式?”她问。
“姐,我们这儿是正宗的本邦菜,不过您爱吃湘菜、川菜、杭州菜、东北菜什么的,我们这儿也都能做。”他的脖子随着说话左右扭动,好像每说一句都是用了真正的力气。
她只能故意不看他,低头看菜单:“太晚了,我们就吃一点点心。”她把菜单翻到最后一页:“菜肉大馄饨……”
“馄饨,今天已经卖完了。”
“雪菜肉丝面……”
“面也没有了,姐,您看要不要来一斤虾?”
她有点恨这个经理,奸诈都写在脸上。她宁愿面对冰冻的饺子,出了办公室,她不再想跟任何人用脑子。她喜欢煤气灶上蓝色火苗的呼之即来,当然这是今天以前的事情。她喜欢饺子扔进开水里那一声热烈的响。她喜欢他埋头吃饺子的样子,她喂饱了他,他满意甚至有点感激地推开盘子,陷进沙发看电视。
他坐在对面打断了他们。“算了,我来点吧。”她看着他把菜单拿过去,经理立刻转到对面去,弯腰躬背地,做好记录的姿势。
他指着菜单一个个往下点:“糟黄鱼、南瓜百合、糖糯莲藕、鸭舌头。”
他停顿了一下。“四个凉菜呐,先生。”经理扭头瞟了她一眼,眉毛动了动。她觉得这是示威的表现。
“红烧肉、油焖笋……”
“我们吃得了那么多吗?”这次是她打断了他。她瞪着他,指甲在桌布上划来划去。
他抬起眼睛,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生气。他很温和地对她说:“平时每天饺子饺子的,今天正好有机会吃得好一点。我可是真的饿坏了。”
“你们要不要来条鱼?活的鱼?”
“你刚才说你们还有虾?”他合拢两只手掌,居然也很温和地对经理说话。
“是……当然。”
“可是我看不出来这儿哪里养着虾呀?”他从鼻孔里笑了一声。
“您放心,只要您想吃虾,我们就能办妥,一定是最新鲜的。”
“那好吧,油爆虾,半斤就够了。快点。”
经理走了,桌上忽然静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把手指交叉起来,捏紧,又松开。几分钟后,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她看着他。他从报架上挑了两本报纸走回来,坐下翻看。她也站起来,朝报架走去,上下打量。小格里插着很多广告明信片,她咬着指甲,随手抽了五六张,走回位置。
她把其中一张一直推到他眼睛下,盖住他正看的某块报纸。明信片上印着四季酒店的标志。“你看,我要不要去上个厨艺班?”她问,她觉得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像是在挖苦他。
他没抬头,喉咙里发出两个音节:“不用。”
“你刚才不是说,每天饺子饺子的,想吃得好一点?”她压低了声音,弓起背,手指敲了敲他面前的报纸,“你不喜欢吃,完全可以早说!”
“我没说。”他抬起头,目光有点茫然,随即改口说,“是的,可以吃得好一点。你不用自己做,可以请个保姆嘛。”
“保姆?”她瞪着他,他又把脑袋沉到报纸里。
“嘿!”她说,“你请还是我请?挑一个合适的保姆有多麻烦,管理一个人有多麻烦,尤其是没文化的,你知道吗?”
他知道,可是他说:“有什么麻烦的?你在公司不是管着十几号人吗,你学的又是工商管理,把这套用在保姆身上还不是绰绰有余?”
“买菜你也让她去吗?”
“挺好的。”
“她买了不干净的原料,或者乱算钱呢?”
“你就让她去嘛。”
“保姆什么时候来?我们下班都没个准,至少,谁给她开门?”
“你把钥匙交给她嘛。”他依然在看报,声音轻飘飘的,像梦话。
“把钥匙交给陌生人,你能放心吗?”
“我无所谓。”
她觉得有什么噎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她深吸一口气,他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中止了,或许他根本忘了她坐在对面。她又深吸了一口气,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像在办公室跟下属开会时那样:
“我想过了。我不喜欢保姆。我不喜欢公寓里有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我不喜欢下班了还要跟保姆斗智斗勇。我不喜欢把钥匙交给一个陌生人。”
他没有反应。
“再说,我们怎么请保姆呢?我们的煤气灶是坏的。”
他依然无动于衷。
“你听见没有!我们得先把煤气灶修好!”她觉得那个齿轮在太阳穴上来回敲击,就是转不过去。
“你不要再烦我了好不好!”他猛地一挥手。刚才有什么碰在手背上,他猜想是她拿着明信片敲他的手背,其实只是一本报纸的角落被风吹起来。他的手碰倒了茶水。她抱着手提包跳起来。他也迅速地站起来,拎着湿淋淋的报纸。
这时候,菜上来了。传菜员端着托盘站在一边。经理忙乱地擦着桌椅上的水,敏捷而滑稽。拖把碰到了她的丝袜,她没有生气,还有什么可以让她生气呢。
冷盆看上去蜡块一样,吃到嘴里,她才明白自己饿了。过一会,热腾腾的红烧肉和油焖笋也上来了。他夹给她。他们就埋头吃着。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从北京调任上海。她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同居,一个人住了两年。他们讨厌每天透过霓虹灯和玻璃,判断哪家餐厅美味公道。他们讨厌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找车位停车。还有,他们讨厌一个人坐在诺大的餐桌前,接受服务生刻意亲切的眼神。他们也讨厌参加附近办公楼的“饭搭子团”,陌生人,还总得相互说些应酬的话。然而两者他们必选其一。那时候他们还没认识。
“饭搭子团”聚得快,散得更快,人人都找到了一起吃饭的人,最后就剩下他们两个。他上班在恒隆。她在梅龙镇广场。
他们在下班前约好时间一起吃饭,去过锦亭、彩蝶轩、新元素,试过大食代里几乎每家的味道,去过江宁路附近的永和豆浆、桂林米粉、佳比馒头、老鸭粉丝,还在吴江路美食街上排队买过生煎馒头。吃得饱到不担心半夜饿,最后各付各的,分头开车回家。
后来她的办公室搬到了瑞安广场。他不想换人一起吃饭。她也不想。淮海路与南京路之间实在太堵,他建议说,可以到他和她家中间的什么地方吃饭。他住虹桥。她住南丹路。其实不远。
他们在味千拉面固定出入几个月之久。某天她收到一个邮件,她说可以把图片发给他看,太恶心了。她说,总之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他们有过更满意的据点,是一家广式茶餐厅。他们一直吃到它关门歇业的那天。他们有一阵每天到同一家湘菜馆去吃烤鱼。之后不知道是他说吃多了致癌,还是她说,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有那种味道了。他们热爱过本邦菜的红烧肉,入夏的一个阶段,两个人各自发现夏装的裤腰紧了。有家川菜馆搞了三个月的特价,麻辣鱼片三十八元一大盆。他们连吃了两个月,口舌生疮才作罢。他们很偶然地试过一家火锅店,正好是买一百送五十的活动,他们得了五十元券。又得了五十元,每次去都为了前一个五十元。终于他们放弃了第六次获得的券。
他们经常跟服务生和经理什么的吵架。有一次,肥牛锅仔里的金针菇比话梅还酸。有一次,他们眼睁睁看着上错了菜,松仁玉米那桌都吃了两筷子了,服务生又给端过来。有一次,清蒸的鮰鱼自己改了红烧,而且咸极了,隐隐有变质的气味。每次总是一个人脾气火爆,另一个反常地温和,不是她,就是他。
她嫌他总是点菜过量。眼睛大,肚子小。晚上吃得太多没好处,影响睡眠。桌上吃不完,她又觉得浪费,还是吃得过量。除了某一回,他们去一家泰国餐厅。他点了一份美极大虾,五十八元,结果上来一个大盘子,里面孤零零六只开片油炸的基围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