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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迪之死

发布: 2010-11-25 19:42 | 作者: 楚尘



       我的家里有一只很大的鱼缸,大得可以放得下我,它被安放在客厅里,里面养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海鱼。我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总是跑到那里去看它们,有时候我甚至想摸摸它们,可是鱼缸比我高出许多,我根本就够不上,我只好暗暗地希望自己快快地长大。在我出生以后的三四年时光里,家里最好玩的可能就是这只鱼缸了,我和鱼缸里的鱼儿们成了好朋友,我们彼此互相看着对方一天天地生长,我还给它们取了很多名字。我们相处得非常愉快,可以说,没有它们,我的时光一定更无聊更孤独,我找谁玩呢,谁又喜欢来陪我玩呢,家里的小阿姨和我没法沟通,我们一直互相对峙着,也许是我不怎么理睬她的缘故,她对我也提不起什么兴趣,爸爸和妈妈去上班以后,我们简直没什么话可说,只要不干什么危险的事情,她就懒得管我,我也乐意这样与她保持距离,谁也不要干扰谁,挺好。这可能有违妈妈的初衷,她是害怕我孤独才找了这么一个安徽小保姆,反正这是她自己的事,我可管不了。我毕竟拥有很多的海鱼朋友。我与海鱼朋友们相处的大部分时光是非常愉快的,只是有时候我也非常伤感,因为隔不了多久,鱼缸里就会漂上来一只死去的海鱼,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哭得很厉害,连着伤心了好几天。后来,这种现象多了,我也就能慢慢地挺住了,虽然我表面上比起从前要平静得多,但心里却一次比一次黯然,从它们身上,我慢慢地懂得,凡是有生命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失去生命的,连我自己也不能例外,只不过人的生命要长一些。我觉得海鱼的死有很多人为的因素,是大人让它们失去了它们自己的那个广阔的空间,它们怎能对这个如此狭小的环境满意呢,它们肯定会闷闷不乐的。都是有生命的东西,对照海鱼,我觉得自己的情形与它们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在大人眼里,我的存在有些冠冕堂皇罢了。我从此有了忧郁的心情,我想,这种心情也是导致我后来死去的一个因素之一吧。我渐渐地疏远了鱼缸,尽管我渴望接近那些海鱼朋友,但我更害怕它们的猝然死亡。

       我第二次见到干爹的时候,恰逢鱼缸里又死去了一个朋友,我又哭了,干爹抱起了我,我拚命地往他的怀里钻,我一边抽泣一面说,不是我搞死的,是它自己死的。干爹非常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他一个劲的安慰我:它在这里死去,会在大海中活过来。我喜欢干爹,他真理解我。后来家里再也没有鱼儿了,爸爸和妈妈在一次争吵中打碎了鱼缸,我以后再也没有看到一条活着的鱼儿。

       我属鸡,干爹也属鸡,他是一九五七年的鸡。如果按辈份排的话,干爹那只鸡大概早已是我这只鸡的老老祖宗了,一只鸡的寿命实在是有限得很,大概一两年就算高寿了。好在我和干爹都不是一只真正的鸡,我们的老祖宗一片苦心非要送咱们一个属相,敢情他们太费心了,如果我们拒绝或者不领情的话,那只能是不识抬举。好在这也没什么多大关系,我只是说着玩玩而已。干爹也说过,闲聊闲聊罢了。不过,在中国人的经验或习惯里,属鸡的都喜欢斗,这倒真有点像了,干爹大概就是一只好斗的鸡。我想,这种性格也许正是造成干爹至今孑然一身的原因之一吧。熟悉干爹的人都知道干爹有一个品性,他从不放弃生活或艺术上的任何一次争斗的机会。在干爹的童年时代,他是有名的调皮捣蛋鬼,他太会折腾了,捉蚱蜢,黏知了,斗蟋蟀,打群架,自己做弹弓打鸟,背着大人下河游泳……他和他们那一代的小孩什么没有玩过。比起干爹,我自感惭愧,我这只鸡,大概是一只落汤鸡,别说与别人斗了,我连自己有时候都照应不了。我只能感叹,世界在变,而且变化真是不小啊。我之所以感叹自己再也没有真正的童年,原因也正在于此,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变化。我对干爹的童年羡慕得要死,然而我怎么也不可能回到他的童年了,美好的一切最多只能存活在干爹的记忆和叙述中。

       我经常背着爸爸妈妈给干爹打电话,我喜欢与他聊天,说些俏皮话,我们俩个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在一起玩玩,要不,一定准有意思。我想,我和干爹的感情其实是在电话里培养出来的,在干爹有限的来我家的几次串门,我们真正在一起交流的机会其实很少。干爹也时常打电话给我,他说他非常想我,他跟我一样也有非常孤独的时候,我听了很高兴,毕竟我们可以同病相怜了,不过,我并不能想象干爹的孤独,有一次我甚至问他怎么回事,干爹委婉地搪塞过去,他只是说你长大以后才能明白,这是大人们的事情。我听得有些稀里糊涂,再也不敢问他了。不过,这并不影响干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非常崇拜他,我甚至怀着一个不可告人的希望:干爹也许能够拯救我的童年,我的童年美好还是操蛋全要倚仗他了。这是我平生的第一个秘密,我怎样才能把它说出口呢。

       我最初的二三年时光里,几乎是在一种封闭状态中度过的,比起放任自流的干爹的同期生活,真是天壤之别。我现在回忆那段生活感到无聊至极,更要命的是,当时谁也没有发现我已濒临一种窒息的状态之中,我孤单无援,顾影自怜,我多少次在那间只有二十平方的小屋,感叹自己连一只小鸟都不如,我多想去大自然中走一走、耍一耍。可是,到哪里去呢,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有限的户外生活就是去儿童医院看没有毛病的毛病。可怜天下一片父母心,好心的爸爸妈妈并不能体会和感受我的苦衷,要命的是,他们反而以为给我安排了一个惬意的环境。按理说,家里专门有一个小阿姨伺候我,我的吃喝拉撒等等生活问题已经基本解决;该有的玩具家里都有了,我不是没有东西可玩;我还可以看卡通电视,那时候米老鼠与唐老鸭正在红得发紫,人见人爱,我应该能从中尝到一些乐趣;我甚至还可以通过游戏机自娱自乐,这玩艺儿可是最能消磨无聊时光的主儿……说实话,面对小阿姨和各种玩具,我打心眼里感到难受和憋闷,一种说不清的压抑野草般地疯长着,它总在无休无止地左右着我,令我透不过气来。说句心理话,我对家中的小阿姨最初一点成见都没有,我甚至还努力去适应和试图慢慢地喜欢她,但我枉费心机,我白白地为此消耗了一部分时光。我和小阿姨无法交流,我俩格格不入应在情理之中。我想,我们最大的分歧在于,她从来没有把我当一个有想法的小孩看待,她以为我是一个大笨蛋,只会皱眉头,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什么也不懂的大傻瓜。她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而爸爸和妈妈最大的失误在于,他们也过分地低估了我的心理需求,他们想到的是我的衣食住行,而来不及考虑我的其它。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去过多地指责他们,他们当时有很多事要干,我的出世多少有点让他们措手不及,况且,我的爷爷和外公的家都不在广州,他们住在外地,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只能把想关心我的念头埋在心里。我倒是常想见见他们,可惜机会不多,在有限的几次交往中,我们刚刚相识便要分手,以至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

       这也许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我倍感尴尬或者哭笑不得的是,我根本就不能从家中寻觅到一丝快乐,我那时候与小阿姨关系已十分紧张,我害怕见她,我从不去她的房间,见到她我就想躲,有时我会趴到床肚底下半天不出来,引得她一阵猴急。我每天都暗暗地希望爸爸和妈妈把她辞掉,我甚至想直接跟他们这么说,无奈每次小阿姨都在身旁,我担心事情失败,小阿姨会在私下里收拾我,所以一直把这念头放在心里,只是越憋越难受。但我只好自认倒霉。无奈之中,我只有自己跟自己相处,可我感到更加难受,也不知道那三年是如何熬下来,我就在这样的感觉里成长起来。

       三岁那年的夏天,我被爸爸妈妈送进了幼儿园,那个安徽来的小阿姨有一天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妈妈终于不再需要她了,我现在有时候还想起她,心里有些可惜与她没能处理好关系。刚进幼儿园的几天,我的心情明显开朗多了,我甚至开始庆幸自己告别了从前那段灰暗的日子,我觉得自己渐渐地有了一些活力,看到我的样子,爸爸妈妈也很开心。爸爸专门买了一辆铃木牌摩托车接送我,跟着他一起兜风,我非常得意,妈妈有时候也坐在后面,我感到自己很幸福。然而,这一切非常短暂,大概一个月还没到头,我的心情又变得异常遭糕,一种新的令我不舒服的感觉又笼罩了我,我变得更加忧郁,而且与身边的孩子格格不入。我开始感到,我并不习惯幼儿园里的生活,我根本适应不了那里的生活方式,我几乎没有朋友,唯一的一个认识还不到一个星期,她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听说她死了,反正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在幼儿园,我经常想起干爹,为什么我不能拥有他那样的童年?我喜欢他的那种玩法。我特别讨厌家里的玩具,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些给我不停地送玩具的叔叔阿姨,他们为什么不能送点别的,或者带我好好地玩上一天。我开始把家里的玩具偷偷地带到幼儿园,我很随便地就把它们送了出去。我几乎把家里的玩具都拿空了,可我并没有从中得到友谊,那些孩子整天拿着虚假的玩具玩得不可开交,如果你不主动去巴结他们,谁有空去理你?我当然没有巴结他们的愿望,我越来越和他们疏远了。老师可能也许有所察觉,他们把我的情况告诉了爸爸妈妈,我听了感到有些紧张,我不知道他们又会拿什么办法对付我,我真有些担心。有一天中午,趁大家午睡的间隙,我偷偷地从幼儿园的一个小小栏杆中溜了出去,当时根本就没有想什么,只是觉得在里面憋得慌,想出去透透气。我走出去没有多久,很快就迷了路,我越走越害怕,外面的人流和车流熙来攘往,我根本就应付不了面前的场面,我哭了,而且越哭越觉得双腿像灌了铅,我累极了,后来我瘫坐在一根电线杆下面,我记得我前面有一个冷饮店,可是我没有钱,我可怜怜巴巴看着那些吃冷饮的人。大概下午三四点钟吧,妈妈找到了我,我看见她满脸泪痕,她抱着我的时候更是号啕大哭,她把我抓得紧紧的,以至都搞疼了我。据说那次把幼儿园的老师们都吓呆了,他们根本就没遇过这样的事情,听说还扣了不少奖金,她们都有些恨我不守规距。我觉得人们是否太过于小题大作了,根本没必要扣什么奖金,不过,这有些怪妈妈,她在幼儿园可没少说疯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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