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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迪之死

发布: 2010-11-25 19:42 | 作者: 楚尘



       我并不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创造了我,并把我带到了这个世上,我没法感到这是一种恩典,相反倒是由衷地感到悲哀。我特别崇拜那些坚决主张不要小孩的夫妇,他们的决定是对的,我从来就不认为是一种错。不过,这倒并不影响我和父母的关系,感情是慢慢培养出来的,我慢慢地适应和喜欢上了他们。但是,我越是喜欢他们,或者他们越是喜欢我,就更加为今后的悲剧增添了份量,虽然他们感受不到,但我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

       我想,如果我生在八十年代或者更早一些,而不是现在的九十年代,这样的悲剧或许能够避免。我在离开爸爸妈妈之后,曾经认真回顾这个悲剧缔结的原因,我斟酌来斟酌去,发觉最根本的原因恐怕就是,我不应该降生在九十年代。但是,爸爸和妈妈到现在可能还蒙在鼓里,他们怎能知道我活着时的心思呢。我当时曾经想过和他们沟通沟通,但是我不相信他们能理解我,我害怕他们发觉,这样一个小人,满肚子都是一些荒唐幼稚的想法,他们只会望着你呆笑,即便他们理解,他们又怎能提供一个让我满意的环境呢,所以,我放弃了与他们交流的打算。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我很高兴自己没有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要不,他们也许会长时间地沉浸在这种困惑之中的。

       从我一生下来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感到,像我这样的一代小孩子,大概不可能再有真正的童年了。如果你能理解我的这句话,我想,你也会理解我为什么会和干爹茅小浪相处得那么融恰,因为我最初喜欢上他,关健的原因就在:他有一个我喜欢的童年,我对他的童年羡慕极了。也许,你们会对我的话感到奇怪,甚至怀疑我为什么满肚子都是一些荒唐(在你们看来,也许这就是荒唐,但我还是希望你们不要这么认为。)的想法呢。我还是慢慢地来说一些我的理由吧。

       我出世的时候,妈妈给我的见面礼,就是让医生在她的肚子上开了一刀,据说这有助于我和妈妈的安全。我为此感到难受,世界给我的第一感受就是血污和手术刀,它们击碎了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梦想。当时,我呼吸了这个世上的第一口空气时倒没有什么激动的感觉,相反,我倒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我肯定有点麻木,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发出人们惯常希望听到的哭声,我一开始就让他们失望了。我至少沉默了三天,三天以来,我总是胡思乱想,我甚至对妈妈也感到失望,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法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她至始至终都是被动的。不过,看着妈妈非常虚弱地躺在产房的样子,我的心就软了,我放弃了责怪她的念头,我到底还是原谅了她。我知道,这不能全怪妈妈。在医院的最初几天,我难以适应那里的环境和噪音,但我无可奈何。而且,令我不安的是,我并不能每时每刻都躺在妈妈的身边,我睡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那里躺着几十个和我一样刚刚获得生命的孩子,我总担心自己被那些穿白衣服的阿姨抱错,我每天都有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害怕厄运降临在我身上,直到我和妈妈出了院,这种恐惧才慢慢地消失掉。现在,每当我想起医院的情景和气息,我就感到心有余悸。说实话,我已对那个地方厌烦得要命,我希望自己一辈子也不要再回到那里。

       从医院出来没有几天,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干爹茅小浪,那时候他从南京大老远地过来,并不单单是为了来看我,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会认识我。干爹茅小浪来广州是参加一次画展,最初的几天他连爸爸都不认识,也算是缘分吧,爸爸在画展的最后一天去了美术馆,他喜欢上了干爹的画,他们居然谈得那么投机。后来,爸爸邀请干爹到家里看他的画。仿佛前面的一切契机都是为我和干爹的相识安排的,我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发觉自己喜欢上了他,他还抱了抱我,我在他的怀里是多么欢欣鼓舞。不知为什么,我格外地喜欢干爹的眼神,我看了他一眼就忘不掉了,他为什么有那样的与别人毫不雷同的神情,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忧心忡忡。干爹很快就走了,我连与他说一声再见都不会,就看着他的背景消失在客厅里,干爹倒是在走前碰了碰我的脸蛋,说了一句迪迪再见。我莫名其妙地有些感动,以至眼泪都流出来了。干爹走了以后,我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孤独,我经常无缘无故地放声大哭,尽管过了不久,家里来了一个小阿姨专门伺候我,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我经常躺在摇蓝里羡慕干爹的童年,他那时多么无拘无束,哪有像我如此众多和繁琐的干扰。有时候跟他比照我的状况,我多少有点儿感到黯然。家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奶粉,什么这个维那个素的,看了就叫人头疼。干爹是喝他母亲奶水长大的,一直喝到他六岁多,可是我呢,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妈妈的奶水是什么滋味。我常想起干爹茅小浪当时与我相对应的生活,他小时候的饮食是那么简单,甚至非常艰苦,一九五七年左右,他的爹娘连温饱都成问题,为什么现在还那么健康和高大?相反,比起干爹的爹娘,我的妈妈为什么还苦苦寻找心计,试图哄骗我喝下那些我一听名字就浑身不舒服的食物?我知道她不是故意,也完全是爱护我的举动,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总而言之,在这一方面我是不能原谅妈妈的,我甚至产生了和她对抗的心理,我经常拒绝喝她用开水兑就的奶粉,即使她勉强把它用汤勺搞到我的嘴里,我总是有办法把它吐出来,这样一来,妈妈就急了。但她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用意,反而以为是我病了,碰到这种情况,她就和爸爸把我抱到儿童医院。我说过,我对医院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儿童医院,比起产房,那里的情形更差,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小孩的哭声,到处都是手忙脚乱的家长,那里的护士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打针、吃药,这样倒真有可能把我搞出病来。没有办法,对付这样的情形,我只能勉强地喝下那些我不喜欢喝的奶粉之类的东西,可是我的胃根本就不能对它适应,我只好受罪,不分白天和黑夜地拉稀,这可能也算我的童年里的不光彩的一页吧,要不,爸爸和妈妈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说我喜欢糟蹋呢。

       我两岁多的时候,给别人落得个体弱病虚的印象,我常听见邻居家的阿姨背着我的父母指着我讲,这孩子怎么会养成这样,她们满嘴的叹息和同情。我想,这大概是我和妈妈对抗的结果,她哪里知道,我最想吃的还是她身上的奶水,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为什么如此强烈,也许,这是一种天性使然吧。但是,妈妈偏不这样做,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好像听谁说过妈妈怕我把她的身材吃坏,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还让爸爸吃呢,我已是不止一次瞧见过了。按理说,妈妈是最疼我的,她几乎每天都为我的吃饭问题犯愁,可是,看见她对待爸爸的样子,我又感到迷惑了,我分不清在我和爸爸之间妈妈到底更爱谁。好了,不谈这些了,这种事情大概是越聊越说不清了。总之,我如今长得这么瘦弱,完全与自己适应不了饮食有关,但这大概不能算我的过错,因为我确实适应不了牛奶加方糖的味道,我有时候也暗暗责备自己不争气,为什么其他孩子就能适应呢。我到现在还不能找到一个趣味相同的伙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上一个。在吃上面我大概再也没有什么奢望了,能将就就将就吧,要不总不能活活饿死吧,我可能还不能做到不吃不喝,我缺少这样的意志,这要靠将来去磨练。又过了没有多久,妈妈按惯例带我去儿童医院做检查,不检查不要紧,一检查反而又让妈妈六神无主了:我的身体里严重缺钙。我当时在一旁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虽然我尚不知道这个钙为何物,但我至少知道这种东西还是非常重要,我在心里对妈妈说,谁叫你不给我奶水呢?医生除给妈妈开了一大堆药片之外,还再三叮嘱,要给迪迪多晒晒阳光。听说要去晒晒阳光,我非常开心,我甚至想跑过去谢谢那个大夫,我被闷在家里的时间太长了。然而,爸爸和妈妈总有些事情要去做,尤其是爸爸,他根本就没什么时间陪我,妈妈的时间也并不多,我不知道他们整天都在瞎忙些什么。渐渐地,连想晒晒阳光的念头也变成一种奢望了,有时候,我常常扒着窗户想看看阳光,但这也成了徒劳,我家四周都是高楼大厦,我看过来看过去,都是些格子般大小的窗户,阳光到哪里去了呢,我既遗憾又有些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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