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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学家”——木心散论

发布: 2010-10-14 19:26 | 作者: 李静




       
       五、惊奇
      
       木心的文学充满“惊奇”。这恐怕是他与当代中国主流文学的本质差异之一。后者的本质是什么呢?借用德国哲学家约瑟夫·皮珀的说法,是文学的“无产阶级化”与“布尔乔亚化”。
      
       “无产阶级化”何意?它指的是“将自己束缚于工作历程之中”,“也就是将自己束缚于‘效益’的历程里,而且,由于此种束缚方式,工作人类的整体生命内涵因此而消耗殆尽。”“无产阶级主义无异于是‘卑从的艺术’领域中狭隘的存在和活动方式——不论这种狭隘是出于缺乏自主性、工作至上动力的驱使或是精神上的贫乏。”(约瑟夫·皮珀:《闲暇:文化的基础》,刘森尧译,新星出版社2006年,以下所引皮珀语句皆自此书)中国文学的“无产阶级化”始于1920年代末开始的左翼文学,历经延安时期、“十七年”、“文革”直至现在大部分的“底层写作”,是一种将平等主义的政治伦理混同于艺术评判标准的文学。
      
       “布尔乔亚化”何意?它“指的是一个人以既坚固又紧密的姿态附着于他所生存的环境(由当下生活目标所决定的世界),他把这样一个行为当作一种终极价值看待,因而一切与经验有关的事物不再显得透明,同样,一个更宽广且更真实的本质世界似乎不再存在。总之,再也没有‘惊奇’,再也无法感受‘惊奇’,他的心灵变得平凡庸俗,甚至麻木不仁,他把一切事物看成‘不言自明’……他无法摆脱日常生活的迫切需求。”当代文学的“布尔乔亚化”是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事,以“身体写作”、“都市写作”、“另类写作”之名风靡文坛,其作品弥漫着“无法摆脱日常生活的迫切需求”的焦虑,也是此类作家私我的焦虑。
      
       “无产阶级化”和“布尔乔亚化”有一种相同的性质,即灵魂的“懒惰”,它是一种“软弱的绝望”,是一个人“绝望地不想做他自己”。这样的灵魂,不懂得何谓“惊奇”。惊奇是“一种怀抱希望的结构,而这正是哲学家和人之存在特有的本质。我们是天生的‘旅行者’,我们一直‘在路上’风尘仆仆,却‘尚未’抵达那里。”“在平凡和寻常的世界中去寻找不平凡和不寻常,亦即寻找惊奇,此即哲学之开端。”
      
       木心的文学正是从这一角度获得了哲学的深意,并由此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真正的“惊奇”。在他的作品中,世上的人、事、物,被解开了日常理性的粗壮枷锁,而被他置于婴孩和老者的双重目光之下,经由其语言的中介,并连同其语言本身,发散出寂静、晶莹、多面而豁然的光辉,如同雨后空谷里四处洒落的钻石。
      
       在汉语文学中,再也没有比木心的俳句更善于和适于揭示世界之惊奇的了。这种借鉴于日本俳句的语体,是木心的一大发明,我自信,将来终会有一部中国文学史,来确认木心此一发明的艺术价值,在此我暂且独占先机,兀自妄说。木心的俳句,是一种高度“莫名”的单句——或仅是一个词组,或是一个句法完整的句子,或是不时断裂、没有标点的语句,中间的空格作为语词的休止符,时时激起意蕴的回响。在这种句子中,木心通过意象、意义、声音的或突兀、或对立、或跳跃、或超现实的组合,把汉语的诗性爆发力和意义涵容量推到了顶点(但愿不断有更高的顶点),也把“作者”主体视点的束缚与自由发挥到了极端,由此而引发一阵阵感知的骚动。
      
       这是最典型的句子:“寂寞无过于呆看恺撒大帝在儿童公园骑木马”。句子如同层数繁多的精致套盒,“寂寞”是最外一层,“呆看”在第二层,“恺撒大帝”在第三层,第四层,愕然奇观出现了——“恺撒大帝在儿童公园”!这是能够联结在一起的人物和地点吗?盒子继续打开到第五层,更大的震骇来了——“恺撒大帝在儿童公园骑木马”!这是这样的人物在这样的地点可以做的一件事吗?至此,一种惟有用这些意象这样组合才能表达的意绪,得以表达——“恺撒大帝”是“权力者”、“征服者”、“罪恶者”、“伟大者”的借代,“骑木马”作为儿童的戏耍,是世间最微末最天真最无辜最被动之事的借代,二者跨越时空的对立组合,意象清晰可见,但其苍茫寥落的况味,却不是“退休的布什在儿童公园骑木马”可堪比拟的。而如此寂寞的景象,还有人从旁“呆看”,那人的寂寞自然更胜一筹,那是真的“无过于”了。
      
       这样的句子是如此之多:
      
       “首度肌肤之亲是一篇恢弘的论文”
      
       “生命树渐渐灰色 哲学次第绿了”
      
       “颤巍巍的老态 从前我以为是装出来的”
      
       “公园石栏上伏着两个男人 毫无作为地容光焕发”
      
       “日日价勤于读报的厌世者啊”
      
       “平民文化一平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现代之前 思无邪 现代 思有邪 后现代 邪无思”
      
       “论精致 命运最精致”
      
       “无知之为无知 在其不知有知之所以有知”
      
       “红裤绿衫的非洲少年倚在黄墙前露着白齿向我笑”
      
       “紫丁香开在楼下 我在楼上 急于要写信似的”……
      
       这样的句子有何意义呢?没有什么意义。它们不去担当什么,也不去依附什么,它们只是温柔盛开之灵魂的安谧的游戏罢了。“神性的智慧一直都带有某种游戏的性质,在寰宇中玩耍绕行不止。”(《圣经·箴言篇》)但是,不要轻视灵魂的安谧,“在我们的灵魂静静开放的此时此刻,就在这短暂的片刻之中,我们掌握到了理解‘整个世界及其最深邃之本质’的契机。”(皮珀)
      
       木心作品,就其全部来说,即是一个时刻对凡常生活保持哲学之惊讶的人的故事。先哲有云:“哲学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但是对于怀抱存在之雄心的人而言,不能领会世界之总体性的生命,不配称其为“生命”;正如不能绽放生命之花朵的哲学,不配称其为“哲学”一样。那么,哲学和生命啊,你们可怎么办?那怀抱存在之雄心的人呀,你到底是什么?你是——你是……幸亏木心俳句有云:“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学家”。
      
       2006年7月28日
      
       (原载2006年第5期《南方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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