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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学家”——木心散论

发布: 2010-10-14 19:26 | 作者: 李静




       
       三、忤逆
      
       这是巧合吗?木心竟在博尔赫斯的背面:博氏皓首于“永恒”,木心竭诚于“瞬息”;博氏出离于情感,木心酣醉于爱欲;博氏的小说乃其随笔评论的变体,木心的小说则是其叙事散文的演绎;博氏根在西方,却遥借东方的神秘外衣,木心根在东方,却汲纳西方的强健精神……然二者俱显诗人本色,哲人头脑,兼擅散文、诗、小说、评论,尤擅短章,思维方式亦皆跳跃明灭、不事体系。只是,同样面对“没有上帝”的结论,虔诚的博尔赫斯终是“被迫承认”,如同一个绝望的弃儿;顽劣的木心则甘之如饴,有如无悔的逆子。
      
       但木心却是人文主义的虔诚子孙,他须臾未离对于“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及,“个人”之价值、使命与卓异可能性的形上思索——这是一种对整体性存在的思索,也正是中国当代作家的精神盲点。他们关注的是一种局部性存在,“宇宙”对于他们来说太大太远,“个人”对他们而言又太小太近了。可人类心灵恰恰是在观照这种大而远、小而近的深邃存在中获得充盈饱满的自我意识,并成其为人。这种自我意识的自觉,我只在已故作家王小波那里看到过。同为人文主义者,王小波和木心气质迥异而殊途同归:前者是政治平民主义者和文化精英主义者,秉承了拉伯雷颠覆秩序、嬉戏禁忌的“笑”;后者坚执一切意义上的精英主义,而靠近了莎士比亚谛听宇宙、沉静默观的“诗”,而最终,他们都走向对“人”之智慧与创造力的价值确认和无尽探求。
      
       使“人”陷入丑陋无知的幽暗力量,木心怀抱警惕与否定。以成熟个人的智慧瑰美和幽暗力量作自觉的较量,是他的文学的精神支点,用他自己的词,这一支点叫作“忤逆”。
      
       “生命的现象是非宇宙性的。生命是宇宙意志的忤逆。……去其忤逆性,生命就不成其为生命。”(《大西洋赌城之夜》)这个“忤逆”序列,从作为存在之根本的宇宙和生命出发,在木心的文学里持续延伸——生命是宇宙的忤逆,智慧是生命的忤逆,怀疑是宗教的忤逆,信仰是功利的忤逆,记忆是贫乏的忤逆,创造是衰退的忤逆,痛苦是麻木的忤逆,爱是死的忤逆……忤逆是一种“反熵”现象(王小波语),一种“存在”的雄心,一种充盈的自我意识,一种对于文明没落的忧患之思。木心以“智慧”成就其忤逆,“智慧至上观”统驭着木心的价值世界,以至于他认为:“真正的黄金时代不是宗教与哲学的复活节,那是人类智慧的圣诞节……地球再迟十万年冷却,也许就能过上这智慧的圣诞节的黄金时代……”(《大西洋赌城之夜》)智慧的重重忤逆构成木心作品变幻无尽的风光,而最终,则也体现为他对文体界范的忤逆。
      
       正是这“忤逆”使木心解放了散文。他把它变成一种万能的文体,并将诗、小说和评论理所当然地融于其中。《哥伦比亚的倒影》和《遗狂篇》是这种探索的极端。《哥伦比亚的倒影》取意识流小说手法,全篇万余字,没有分段,没有句号,一“逗”到底。但这就是陈丹青称其为“伟大的散文”的理由吗?它真的“伟大”吗?是的,但其伟大不仅在于文体之奇,更在其精神探讨的包罗万象。此文通篇看来似乎意绪飘忽无迹可寻,但其实山重水复皆有章法——意念的流动皆依赖叙述者行为动机的驱使、空间视点的转换、意象的营造与联想、词语的重叠与岔路……繁缛的哲思诗思已把文体的外壳涨破,四处流溢飞散,翩飞之间,传达出灵魂的声息。可以说,此篇散文几乎涵括了木心作品的所有主题——对生命感衰退的忧虑(“心灵是蜡做的”),对昨日世界的乡愁(“我绝不反对把从前的生活再过一遍”),对极权之憎恶(“太阳嫉妒思想”),对“不见而信”的信仰(“为了使世界从残暴污秽荒漠转为合理清净兴隆,请您献出一茎头发”),对庸众的怀疑(“赫胥黎向我举起一个手指,‘记住,他们一无所知’……才明白我原先的设想全错了”)……最后,在孤独漫游者自我反讽的悲剧性的喜剧感中,所有声部汇成一个恢弘的主题:对完整之“在”的信仰,对功利而衰竭的历史潮流的忤逆。
      
       “智慧至上”是西方文明的价值基石。“道德至上”是中国文明的价值基石,这一基石之在今日中国,演变为官方和民间知识分子的泛道德化意识形态,前者导致道德的崩解,后者使知识分子把一切中国问题归于“道德问题”,所有争论终以知识分子相互攻讦“道德堕落”而收场,这种“道德至上”并未增长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和建设。道德和智慧之在中国的相悖,木心素来属于后者:“世俗的纯粹‘道德’是无有的。智慧体现在伦理结构上,形成善的价值判断,才可能分名为道德。离智慧而存在的道德是虚妄的,如果定要承认它实有,且看它必在节骨眼上坏事败事,平时,以戕贼智慧为其功能。”(《素履之往》)
      
       “智慧”在木心作品里演绎着纷纷剧情,《7克》是我见到最玄妙而透僻的散文之一。“释家、道家、基督家都明白智慧与生命的不平衡是世界苦难的由来。他们着重思考生命这一边……而今是否可以着眼观照智慧那一边呢。”木心用智慧与生命的“数字进位法”观照智慧这一边,关于生命的“1克”与智慧的“10克”、“3克”、“7克”之关系,弹拨得不可思议而妙趣横生——如此抽象而具体,又如此具体而抽象,凭这,他已达到他所心仪的智慧之境!他如何达到了这“7克”?这是一个令人着迷的谜!
      
       《尖鞋》探讨了智慧与痛苦之关系,又是另一番不可思议:“我”在积水的地牢里,撕开旧衬衫为自己做鞋。这时,幽囚孤独的他竟在这时,想:现在外面的鞋子流行什么式样?他做成了尖型。几年后,他透过囚车的缝隙,看到大街上时髦男女的鞋子都是尖型。他得意了——十字架、金字塔尖、查理曼的皇冠,自己的尖鞋,“是一回事中的四个细节”。与木心的这个“我”同质的主人公,在世界文学里我至少见过三个:奥威尔《1984》里的诗人,他为诗行能够押韵用了犯禁的“god”一词而锒铛入狱;尤瑟纳尔《苦炼》里的科学家泽农,他在死亡的过程中仍研究和记录自己死之感受;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里那位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他在绞架前仍惦念里查森小说《克拉丽莎》主人公的结局。这些人物的共同之点,是以智慧欲求超越生命痛苦而企及神性,智慧已内化为坚定的人格,致力于自身的丰富美好而无视绝境。此种气质的主人公在中国文学里,只有小说家王小波创造过。而木心是真实的存在,不是小说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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