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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落到纸上的时辰—关于《金蔷薇》

发布: 2008-9-12 06:02 | 作者: 施战军



“默默”

1950年代末,《金蔷薇》被译介到了中国。那个时候,跟“解冻”形成对比的,是神州大地的霜降。风雪向中国文学曾经一度百花含苞的园地席卷而来,那是浩劫即将到来的前夕。但是由于意识形态性质的相同和特殊的国际友好的惯性决定,苏联文学成了唯一可以为那个年代的知识者可以仰望的一角文学星空。这种文学资源随着时势的变冷逐渐成为半公开甚至地下阅读形式而绵延不绝。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尔基的《童年》和《在人间》等长篇小说,鲍里斯·拉夫列尼约夫的《第四十一》、鲍里斯·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中篇小说,叶赛宁、勃洛克、西蒙诺夫等人的抒情短诗,普里什文、蒲宁的散文等等,大都以“内部发行”的出版形式或者互相传抄的播布方式,激荡着残酷多难时代中国的文学读者同样敏感多愁的心灵。而《金蔷薇》就是讲述包括这一类作家在内的佳作的奥秘和魅力的书。它那种精神充饥和审美解渴的接受效果可想而知。

我所见到的印象最深的关于《金蔷薇》的导读文章,是《我们这一代的怕和爱》,发表在《读书》杂志 1988 年第 6 期,作者署名为默默。“默默”在那前后还有一篇关于“冬妮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主人公保尔的初恋女友)的随笔也曾深深地感染了我。后来,若不是在书店邂逅了一本以《我们这一代的怕和爱》作为书名的集子,我还不会知道那个在《读书》上佳作连连的“默默”,就是哲学家刘小枫。

显然,那个时候,刘小枫所著的《拯救与逍遥》正在震荡着文化哲学、文学与史学界,那是他才情与思想最具活力的时期的学术成果。相对于他后来走向基督教神学哲学研究的更多成就而言,“默默”时期的刘小枫更让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感到可亲可近。

“每一代人大概都有自己青春与共的伴枕书”。默默先生的这句话至今仍能惹下我的眼泪。文章中记述往事的文字散发着浓郁的俄罗斯文学意味: 70 年代初,一位脸色总是惨白的老姑娘(这个形象令人想到库普林的《阿列霞》等许多俄罗斯或苏联小说里描绘过的青年的面庞,这种落寞苦楚的“脸色惨白”的面影也曾经在王蒙早期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中出现过),把当时已被判为“封、资、修”性质的“黄色书籍”《金蔷薇》递到他手上。默默说,《金蔷薇》是“这一代人的精神再生之源,并且规定了这一代人终身无法摆脱理想主义的痕迹”。

默默先生将《金蔷薇》作了放大引申,集中在了“苦难”的意义和对“十字架受难的灵魂”的崇敬问题的抒情上面。是的,巴乌斯托夫斯基及俄罗斯大地的优秀作家们的笔下,孤苦、荒凉、心痛、断肠的感受相当习见,但《金蔷薇》是一本超越苦难、诉求祝福和爱感的著作。尽管哀歌式的倾述时不时透出字缝,可《金蔷薇》毕竟是关于创作的创作,是关于沙尘暴之后坚韧不动的树根,是关于冰凌之下的活水。绝不是“苦难”与“受难”自身,而是关于可以经受任何压力和阻碍但依然故我的精神的自在状态的喻示。因而,它不同于那些纯粹的文学作品,比如默默先生所发现的他的《轮椅》和《密室》那般色调灰暗惨白。《金蔷薇》给读者的主要是文学与生命的福祉、慰藉,启动信心与勇气。如果不是这样,也就难以赢得那么多读者面对它倾吐衷肠。所谓一代人的理想主义,那种“相信未来”的激昂,是“苦难”本身无法自生的。

温馨的爱的光亮在前方导引,想象的力量定会在现实中留下不朽的碑铭。于是,秘密地温习《金蔷薇》,就有了生命热力开花绽放的欢乐,尽管这一切仅仅被压藏在内心世界,成为一代人的隐衷。

默默在 1988 年认为:“新的年轻一代与俄罗斯精神没有患难之交,因而与之隔膜。”大致情形如此。但是他当时也许没有料到,现在已成中年默默们的对青年的影响亦不可低估。如果没有他们对“受难”的推崇,很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中国青年对苏联时期“流亡”知识分子的近乎狂热的追捧,以至于苏俄文学在他们眼里只有“流亡”作家作品这一种样子。在我接触过一些本科生和研究生中,有为数不少的人习惯于把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等名字频度极高地挂在嘴边,而稍加具体地研讨起来,除了《古拉格群岛》、《日瓦戈医生》等与专制背景相关的作品之外,他们对俄罗斯民族文学甚至仅仅在苏联文学时段内的整体状况几近无知。默默先生更不会料到的是,本以人道或人性的受难为核质的一部分苏俄文学作品,在今天的偏执性片面化的接受之中,“爱”与温慰正在被情绪化阅读所抽空,爱感被置换为“仇视”、“敌对”;而“怕”或曰敬畏,也有可能被扭曲理解为恐怖和“反恐”。本是向光取暖的希冀,却总是不乏有人喜欢作一味地 沉 阴溺暗的理解。仿佛只有“恨”才能产生深刻,难道“爱”是肤浅的吗?

“就此而言,重温《金蔷薇》恐怕仍为一门功课。”默默先生在文章结尾的话,用在这里同样合适。

巴乌斯托夫斯基享年 76 岁, 1968 年 7 月 14 日逝世 于 莫斯科,遗体安葬在塔鲁萨市他自己的别墅里。葬礼举行的那一天,市民们倾城而动,这位倍受爱戴的作家赢得了应有的尊敬。“大地就是一座宝库,里面保藏着许多像这些星星的金色睫毛一样的宝物。我相信,生活为我们准备了许多迷人的事物、会见、爱情和悲哀,欢乐和动荡,我青年时期的伟大幸福就包含在这一预感之中。”他用心17年写成的六卷本散文体自传性长篇小说《一生的故事》,也已经有了精美的中译本。他说,《金蔷薇》就是《一生的故事》,就是《一生的故事》的一部分。这里的深意是,他自己一生的感情和道德要求始终就是《金蔷薇》式的纯洁深厚之爱。他特意告诉我们,他希望“读者能体验到在过去岁月里支配我的那种情------感觉到我们人类生存的重大意义和生活的深深魅力”。《金蔷薇》作为苏俄文学人类之爱的本位的精髓,应该在如今这一代读者这里得到正面的阐释。传达了繁星般的世界文学名家名作所涵蕴的爱感爱意的《金蔷薇》,它的特别而永恒的韵味,值得今天的我们予以本然的谈说。

手风琴

中文版的《金蔷薇》据说已有不少。我手头所藏三种:

一,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0年9月新1版,译者李时。版权页上有“内部发行”字样,在表明印数的下方还有五个代小括号的小字“原上海文艺版”。我猜想五十年代流行的大概就是这个版本。

二,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7年6月版,译者戴聪。书名不是《金蔷薇》而是《金玫瑰》。有趣的是,默默在《读书》杂志的文章,名义上就是为这个译本所写的书评式的随笔,但是文章的副标题仍为《重读〈金蔷薇〉》。

三,漓江出版社 1997年月3版,译者李时、薛菲。同百花版相似,以巴乌斯托夫斯基晚年修订的俄文版为依据,除了上海译文版已有的译文篇目之外,数量不多的扩充部分由薛菲补译。

从传播的角度来看《金蔷薇》中译本,沪版显然更具影响力,李时先生的译笔也堪称美 不胜收 。长久以来,这个版本的《金蔷薇》感染过两三代中国读者,它也一直伴随着我,从高中到大学,从读书到教书,它是我成长的镜子,镶嵌在精神内部心灵深处,须臾不曾脱落。

对许多中国作家而言,《金蔷薇》或许已构成了“影响的焦虑”。八十年代中后期,现代、后现代主义文学移植华土,先锋文学思潮迅猛上岸冲荡之时,《金蔷薇》势所必然地被看作“古典”或者“传统”文学的旧物,遭到策略性的诟病。当时洪峰等先锋作家代表人物就曾对《金蔷薇》相当不客气。但是时序转到九十年代初期,洪峰的中篇小说《离乡》和长篇小说《东八时区》等作品,在小说的内蕴和叙述色调上看,苏俄文学气质作为这位东北作家挥之不去的影响资源,为他的写作走向成熟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事实上,多种形式的苏俄文艺都与《金蔷薇》的情味相通,并对中国人都发生了深刻的文化和艺术心理影响。不仅仅是刘小枫这一代人深受俄罗斯思想的熏陶,他们的前辈以及后面的几茬人也都不同程度地对《金蔷薇》式的爱与钟情抱有向往。

比如“苏联歌曲”的传唱,魅力历久不衰,其中一部分已经经典化,出入于与我们的心境相融的一个个瞬间。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它们的某个乐段某句歌词会忽然在心中响起,并脱口而出。随着年代更迭,流行的歌单中几乎已不太容易找到《让我们举杯》、《青 年 团员之歌》等合唱歌曲。经常在演唱会上由艺术家表演和被大众无数次卡拉OK的,是怀恋沧桑的老歌《三套车》,抒发爱的忠诚的《小路》,表露对恋人犹豫又由衷思慕的《红莓花儿开》、《山楂树》、《纺织姑娘》等等。特别是传达依依惜别的无限惆怅和殷殷祝福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简直就是《金蔷薇》爱感的音乐化的缩微------主角是巴乌斯托夫斯基,是安徒生,是你,是我,是童话之夜的天使之歌,是人间可触可感的相互照拂,是夜凉,是内热,是心疼……

我更想说的是,《金蔷薇》是向全世界存有善意的人群演奏的手风琴曲。风,掠过草尖、树梢和水波,被吸进手风琴宽敞的胸腔,经由巴乌斯托夫斯基音乐魔法师一样的手指,音簧颤动着,筛出体贴的风声,再拂过我们的湿润的双眼,在柔和地击中我们的耳鼓的时刻,分明已经揪住了我们温热的心肠。

手风琴的旋律传过来,《金蔷薇》的书页仿佛被风 神 之手轻轻捻开,锡制的墨水瓶也努着嘴吹起了口哨。时间在精神王国里遇到了知音,也在驻足,凝思,倾听。壁炉的炭火伴着伏特加的香味,巴乌斯托夫斯基微笑着——

“童话落在纸上的时辰终于到了。”

2004年4—5月,写于济南——苏 州——南京

原载《十月》2004年第4期 “经典常谈”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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