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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落到纸上的时辰—关于《金蔷薇》

发布: 2008-9-12 06:02 | 作者: 施战军



爱感之书
 
有那么一种书,在滋味淡然的时日,展开在面前,直如启开了百年陈酿,闻一闻便会有微醺之意。恍兮惚兮间万事万物仿佛示意着一份“神的昵近”。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就是这样的书。

多年来,译介者循着作者的意图把它看作一本“创作经验谈”,可读者却总是划出这样的边界,将心弦牵扯出甜蜜的疼痛,印证着文学的美梦。痴迷于文学的重重魅影。这一切都来自《金蔷薇》特有的不息光华。

关于《金蔷薇》,最有意趣的评说是漓江出版社1997年版“白熊丛书”总序里的话,宋安群先生如是说:

《金蔷薇》可以说是一部美文,题材很美,叙述得美,描写得美,即使翻译成中文,其文字之美也还能晰晰可感……这部作品写成于1956年,用散文诗的语言、小说似的铺叙,将文学劳动、接受美学、创作经验、名家创作情况等等内容,细声细气的娓娓道来。作品内涵相当丰富多彩,却没有反射出一丝炫耀才学之故意。阅读此书,使人竟有甜滋滋的快感。神妙如此,可见作者之功力。此书由于内容富于魅力,其文体之妙、语言之美,在有限的篇幅中容量如此之大,为文坛少见,因而成为极受读者欢迎、常印不衰的散文作品。”

请注意那些修饰成分,比如“细声细气”、“甜滋滋”。这是本色、感性又十分恰切的享受表达,那么小心翼翼,又由衷相投,简直是知己间的絮语,与《金蔷薇》的整体语感、语气和语境十分谐和。因为《金蔷薇》实际上就是一部关于文学与生命、语言与情感、人与生活的相互呵护、赤诚相待的书。人间烟火中自得的优雅,美不胜收;出类拔萃后的返璞归真,绝非眼花缭乱。作为经典的《金蔷薇》,永远有一种温度,这种温度超出正常体温那么一点点,不至于发烧,面对它总会觉得胸膛里鼓荡着倾诉的冲动,季节、时光、景致、际遇、生命、心智……挂念着要给一切走进记忆和牵念的东西,以呵护,以珍重,以祝祷,以依恋,以疼惜,以叹惋,以抚爱,以感恩。

这只应该是清新纯粹的热恋的感情。这种感情被童话化了,所以天真无邪。先是对文学的深深着迷,然后是对不可逆转的生活流程的特征性细节的留驻。《金蔷薇》里《珍贵的尘土》如此,《金蔷薇》给出的文学理想尤其如此 ---- 是变刹那为永恒的神力,是让黑暗点点发光的魔法,任何复杂难辨、愁苦难言,在这里都过滤为透明的欢悦和单纯的倾慕。

爱,构成的是守护和抵御的双重力量,“细声细气”不等于绵软无力,“甜滋滋”更不就是甜腻腻。面对现实的零碎、粗暴和余地的逼仄,有爱的心志更加在乎灵魂深处的“日升月恒”。

这是不考虑时空背景因素的阅读直感,凡是经典,大概都可以有不考虑背景即可常温常悟的品质。童话般的爱意和优美,应该是《金蔷薇》永远令人动情的吸引力所在。可是经典都不是凭空诞生的,它的母体,它长成后在各地读者间的传播交流,都带着特别的背景因素,这些因素也构成了经典附带的和被赋予的另一种亲和力。

1956年

《金蔷薇》俄文版的出现,时在 1956 年。此时已是苏联的斯大林后时代。

1956 年,是前苏联文学史上极其重要的金质年份。封冻经年的大河主干那阴森发白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冷酷僵硬的面孔显出皲裂的痕迹,冰面渗出了微蓝的水汽,巨大的冰坨开始松动并挪转,逐渐漂移,互相碰撞,轰响中冰块欢舞,势成壮观的凌讯。作为苏联独有的精神生态大转型的宏大而精微的杰出写照,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好友,年长他一岁的爱伦堡向世界贡献了名作------ 长篇小说《解冻》。

而在这一年 2 月,似乎《解冻》并未真正面世,苏联文学界举行了庆祝爱伦堡 65 周年诞辰晚会,在文学博物馆,巴乌斯托夫斯基致开会词《伊里亚·爱伦堡》,他的声音铮铮如铁,不容置辩地将要进入文学史属于爱伦堡的那些篇页:

“ 爱伦堡是一个比作家更伟大的形象,他不仅是一个天赋超群的作家,不仅是一个诗人、记者、演说家和政治家,而且是一个争取和平的坚强战士和奋不顾身的文化保卫者,他要使文化免遭种种残酷的破坏,不管这种破环来自何方。

 “爱伦堡作为一个作家的命运之所以令人羡慕,是因为经过多年的排除任何次要影响的独立劳动之后,现在他有权同全世界说话。他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他所写的和说的一切都在亿万人的心中引起反响。

我们每个人都想象着那个人人热烈向往的时代,这是一个永久而幸福的和平的时代,自由、理智的劳动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饱经风霜的人类理应享受安宁和幸福。

一旦这个时代到来,一旦光明的太阳在摆脱了恐惧和暴力的明媚大地的极为纯净的上空升起,人们就会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怀念所有那些为了这个时代的到来而贡献了自己的劳动、天才和生命的人。

在这些人之中,伊里亚·爱伦堡必将名列前茅。”

此文收入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面向秋野》(中译本由湖南文艺出版社 1985 年出版,1992 年又出新版,张铁夫译),是他另一本稍晚面世的与《金蔷薇》品类相近的书。我们从“比作家更伟大”、“文化保卫”、“同全世界说话”、“饱经风霜”、“摆脱了恐惧和暴力”这些硬汉般的字眼里,既看到了巴乌斯托夫斯基一贯微小的细声细气之外严肃、激动的慷慨陈词,也感受着那一块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冻土之国文化返春时节的风声。一个大作家对另一个大作家由衷的赞颂,立场不是在交谊的狭小区域里,而是站在民族和人类的大地上。

《金蔷薇》在 1956 年出世,有着比文本更为宽泛的意义,爱与美已经溢出了书页。

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关于耐活的艺术心灵的象征。不是任何一部杰作都有划时代的机会,如果说《解冻》是划开了坚冷河面的破冰船,那么《金蔷薇》便是厚厚的冰层下一直暗暗的不息流动的河水,本属于河流的生命始终在顽强地“排除次要影响”不屈地存活着、劳动着、旅行着,并成就了艺术不死的人文童话。

坚信文学的“不朽”,为“美”而文学,是《金蔷薇》借对作家劳动的绝妙实质所要倾心谈说的全部内容。相比较于许多受难者的写作而言,巴乌斯托夫斯基不渲染悲怆更不放大哭腔,他专注地把自然之美、人性之美、情感之美放在了永恒的位置上,他热爱的是能够灵巧、熨帖、天然地表现这种美的所有细节:

薄冰下的气泡
夜晚树梢黝黑的枝条
在隐约星光中闪烁的雪
淋雨后在毛线衫上动起来的草籽
风中树叶银色的背面
讨食而自尊的小狗
小姑娘蓝色的揉皱了的发带
狡黠女性睫毛下一闪的流盼
……

 巴乌斯托夫斯基为了尽量不沾染丝毫训诫式的口气假托一位老文学家之笔,以转述的口吻讲道:

 “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偷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都是金粉的微尘。”

同时,他又极力排除“没用的、没特征的,什么也不能说明的细节”。想想看,经典之外,不光我们,巴乌斯托夫斯基透露的信息说,连那个时代的苏联作家也普遍存在着“在作品里塞满了成堆成垛的琐碎的细节的”现象。

细节、想象、创造才能,在“美”的渴求面前,它们神奇地结晶为一体。

如今,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言论,以近于“古典”的情味,重新散发在我们的文学感知的范围内,似乎更显得“细声细气”了,甚至有些哀愁的意味。直感与文字间,我们那曾经可以捕捉最微末却又最有生命力的事物的触角,正在渐失足够的敏感性。指尖迟钝了,派上用场的多是巴掌、拳头、隔着厚厚鞋底的脚。

其实,无论“解冻”与否,苏维埃俄罗斯时期文学大师们都以个人对艺术和人格的虔敬和对国家民族的赤诚,支撑着俄罗斯文学始终不曾塌陷的高峰。比如帕斯捷尔纳克,他的《日瓦戈医生》在国内备遭意识形态的严厉批判,获得诺贝尔奖的消息传回来,苏联政府的回答是:领奖可以,但领奖后不得回国,但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最终选择令人肃然起敬,他在这样的时刻放弃了以“流亡者”身份博取更大的国际名利的机会,他没有走出俄罗斯半步。艺术、人道、尊严、爱意、祖国……这便是俄罗斯文学大地的恒定性,是《金蔷薇》这种无与伦比的美文必然要在俄罗斯诞生的底气。

安徒生

我没有多少把握评说《金蔷薇》的艺术气质体现在对哪些作家的劳动故事的讲述上,书里面的作家名字太多,就跟信手拈来又贴切绚烂的意象一样不可胜数。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在《金蔷薇》以及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此类文字中,有着一个最经常出现的名字,他是艺术的童话最为恰切的化身------安徒生。

熟悉《金蔷薇》的读者大概没有谁会不喜欢其中的第十六章《夜行的驿车》。巴乌斯托夫斯基意欲说明想象力及其对生活的影响的这篇文章,他谨慎地自述为“安徒生的故事”。事实上,我们常常把它看成一篇小说,它以安徒生在意大利从威尼斯去维罗纳的旅行经历作为叙事内容,字里行间布满了有趣的细节和生动传神的对话,是对安徒生之爱的爱。它的完整和优美,它的叙述速度和感染力,都无比自然和畅达,它是一部短篇杰作。上路前是在威尼斯旅馆一带的场景性细节,氛围的营造和人物特征的抓取生动准确得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路上及在维罗纳的部分,主要以对话展现每个人的出身、性格和内心活动,光的明暗在其中起到了左右故事情节进程的神奇作用。

前边部分是爱徒生眼中的日常生活情景,让我们看到在童话诗人的视线中和听力所及的范围内,平民们是怎样在简单质朴地表达着底层的欢欣和生趣 ------ 在烤羊肉和大蒜气味中衣着马马虎虎的年轻女人们大声吵闹甚至互相揪着头发动武,“魔术师”安徒生先生怀着欣赏着迷于她们散乱的辫子、发红的脸庞、放光的眼神和两颊上小钻石般的泪珠;茶房 因 小动作遭到卖虾女人响亮的 大动作 后,站在运河桥上专注地往浮在桥桩边的蛋壳里吐唾沫,直到吐中目标蛋壳沉下……这些逗乐的小事情是安徒生开心的旅行中天真而富丽的元素。对安徒生来说,旅行本身才更是出人意料的永远有新奇出现的魔术。于是在驶向维罗纳的驿车上,安徒生遇到了一位很有涵养的贵妇人叶琳娜·瑰乔莉和一位自以为了不起道貌岸然的神父。对话即人的古典用法在他们以及后来上车的几位乡村姑娘身上毫发毕现,在没有灯烛的夜行驿车内,现实和想象没有界限,爱意悄然弥漫,美梦柔媚地宣叙,不好看的安徒生在黑暗中没有了自卑,他是一个逸兴湍飞的预言家和备受敬爱的喜悦使者。

而一旦置身于富丽堂皇的维罗纳和美丽窈窕的叶琳娜·瑰乔莉面前,安徒生被这份爱的燃烧即将来临的绚烂弄得不知所措,但是他选择了实际生活中的声音的低沉和行为的拘谨------他选择了童话,而忍痛割舍了可能“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和喜悦,眼泪和欢笑,以至他会无力忍受它的一切变幻和意外”的爱情生活。

“为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与他生活的悲哀构成的矛盾中,安徒生只要幸福的想象,在为人们的幸福的想象创造中,安妥自己心灵的幸福,决不去为悲哀而想象;生活实际的悲哀在情爱的相思怀念中已经置换为童话。安徒生的童话正是给全世界一代又一代人实际生活的美好幸福所创生的向爱而安的梦, 是的,向安而安, 它给童真以美好的憧憬和心理暗示,它让丑恶和装模作样丢人现眼无地自容。

记起一本书里有个细节,羞涩的安徒生向嘲笑他的权贵们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幸福,我原谅你们。即便有太多的尴尬困窘,人间的时空都毫不吝啬地把安徒生的幸福感弥漫得很长很宽。 巴乌斯托夫斯基 的 书中 , 安徒生的生平和阅历以及他的荣光,就是一部童话。严峻、芜杂、不如意的生活际遇完全可以当作夜行驿车里的幽暗,这时候,童话精神才会发出温暖甚至明丽的光线,美好人性的顽强才能显现翻山越岭的奔头。

《夜行的驿车》之外,每当涉及软弱和倔强、诗与童话、尊严与温柔、迁移与留驻,巴乌斯托夫斯基总忍不住要谈论安徒生。其实,从心仪和钟爱的程 ? 度上看,安徒生已经成了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内在精神的镜像,甚至就是他自己。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金蔷薇》,也包括《面向秋野》,就是关于文学创作的童话集。而文学艺术,又何尝不是广义的生活和生命的童话?

无论我们的人文想象怎样被时代的技术性吞噬,安徒生精神,永远是文学艺术的归魅要求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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