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苹果
发布: 2009-12-17 20:39 | 作者: 黄土路
过一会，屋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这是护士进门前，按了一下开关。陈克看着进来的护士，细高的个子，戴着个护士帽，帽子下压着两绺秀发，一双大眼睛，一个笔直的小巧的鼻子，一张浅笑着的嘴，心想，这个护士，堪称得上个美人呢。护士瞟了陈克一眼，叫道，十七床的，你看通知谁去交一下住院费？陈克说，这……，护士说，你没有亲人陪护的？陈克说，没有。护士还要说什么，这时警察就推门进来了，他一边手夹着包，一边手里提着一个盒饭。他把盒饭放在陈克的床头，交待道，等下你想办法把饭吃了。转过身，他又对护士说，他的住院费，我先签个字，先缓两天。
那天晚上，孩子的父亲，还有母亲，从派出所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
他们先是回了趟菜市。菜市已收摊了，卖西红柿的，还有卖烧鸡的，他们主动留下来，守着几个去寻找孩子的租户的摊子。卖西红柿的女人还帮着把秋妹的青菜卖出去好几把呢。看见孩子找见了，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卖西红柿的走向前来，摸摸孩子的脸，佯装着责备的地说，少凡，今天可不乖哦。然后收摊，都走人。
秋妹抱着少凡，坐在韦树柏的摩托车后座上，她的背后还绑着一个箩筐，没卖出去的青菜和猪肉就放在箩筐里。风把开摩托车的韦树柏的黑T恤吹得一阵阵地抖动。自从有了少凡后，韦树柏每天早起跑两趟，揽下了进猪肉和青菜的活，秋妹呢，只管着在家煮好饭菜，在开市后带把饭菜和少凡带到市场即可。每天收摊后，一家三口就这搭着一辆摩托车回家。
但今天，秋妹感到今天的回家跟以往的回家不一样了。她一手紧紧地抱着少凡，另一只手还破天荒地伸到前边，揽住了韦树柏的腰，好像害怕失去他们似的。挤在两个人中间的少凡被挤得不舒服了，他伸手拼命地扯着秋妹的手，似乎要挣脱她。少凡越想挣扎，秋妹把他抱得更紧。是她亲手把少凡从人贩子手里抢回来的，她不会让他再像只小鸟一样飞走了。
晚饭是韦树柏做的。韦树柏用青椒和西红柿炒了个猪杂，又特意炒了一碟花生，一碟小白菜，屋里就溢满饭菜的香味。直到韦树柏把饭菜摆好，把筷子放好，秋妹都在逗着少凡，让他坐在腿上坐车车。吃饭了，吃饭吃饭，韦树柏叫了半天，秋妹和少凡还是自顾自地玩着，韦树柏于是打开了瓶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吃过饭，一家三口像往常那样，早早就上床了。窗户开着，没有风吹进来，屋里就显得很闷热。都快十一月了，天气还这么闷热，这天气真是见鬼了，秋妹翻了个身，面对着窗户，好像期待着会有一股风从窗户吹来似的。奇怪的是，睡了半天，竟然一点睡意都没有，不由得又翻了个身，背对着窗户。在她的面前，韦树柏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儿子呢，睡在中间，借着屋外漏进来的灯光，秋妹看见他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他的嘴唇微张着，绽开得像一朵花儿。
睡在那边的韦树柏这时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似是拍打着一只蚊子。秋妹问，你没睡着？
我在想……韦树柏说，却没有后话。
秋妹于是就在黑暗里等着，经历了白天的事，两个人的心里都不平静。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错怪那个小伙子了。韦树柏说。
错怪？秋妹突然撑起身子，怎会错怪？我明明看着他抱着我们少凡的。
他说他是帮我们把少凡从马路那边带过来的。韦树柏说，要是他说的是真的呢？而且警察说了，他真的是对面停车场的保安！
是保安，就不能偷孩子？反正我看见他偷了我们的少凡！秋妹很固执地说。这句话她在派出所也说过几遍了。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呢？韦树柏说。
我不相信！秋妹气鼓鼓的。
我说是如果。韦树柏说。如果他是一个好人，好心地帮我们把孩子带过马路来，反而被我们痛打了一顿，打得动都动不了……
秋妹说，打他活该，谁让他抱着我的孩子。秋妹忿忿的，但口气没刚才那么硬了。
韦树柏说，秋妹，我们不该不讲理，我认真看了，那个小伙子，不像是个坏人。就算这个世界上都是坏人，也会有好人啊。警察说了，有好几个人可以证明孩子不是他偷的，明天或许就可以找到他们。
两人嘀嘀咕咕了半天，秋妹突然就哭了起来，她的感到害怕了，如果那个小伙子真的是个好人怎么办呐？她想起自己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矮胖的屠户和卖活鸡的上去就对他拳打脚踢。
秋妹心里想，我宁愿小伙子真的是个人贩子，但愿他真的是一个人贩子呐。
第二天一大早，韦树柏和秋妹破天荒地睡了个懒觉，醒来太阳已升得好高了，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在床前那块不大的水泥地上印了个大大的方框，方框的一角还伸到了床上。两个人心照不宣，倦倦地没有起床，儿子呢，也在中间睡得安安静静的。今天谁也没有心情去菜市了，而且，韦树柏也没有早起去进青菜和猪肉……
韦树柏先起了床，开火把昨天的剩菜热了一遍，又把剩饭加了水，熬粥。
韦树柏说，吃过早饭，我们去趟医院。
秋妹说，不去！
韦树柏说，昨晚都说好了。
韦树柏说，秋妹你就听我一次。
秋妹不情愿地跟在抱着少凡跟在韦树柏后面，来到医院的大门前。在那里，有人摆摊在卖苹果，梨，西瓜。秋妹看见西瓜摊，心里突然一阵的难过，就背过身去。这时韦树柏已跟卖果的胖女人讨价还价了。苹果竟然卖到一斤三块五了，贵得一点都有没道理。韦树柏说，菜市里才卖二块五三块呢，这不是坑人吗。卖水果的女人说，菜市是菜市，菜市卖的水果跟这是能比的吗？你看这苹果，颜色这么好看。韦树柏说，好看有什么用？好吃才有用。卖水果的女人说，不好吃？你吃一个看，很脆很甜的。秋妹这时扭过头来，她数了数，看到韦树柏已往塑料袋里装了五个大苹果了，就蹲下来，把一个拿出来。
韦树柏抱着少凡，秋妹手提着四个苹果来到陈克的病房门口，看到陈克的床前挤满了人。一个戴着眼镜，留着板寸头的小伙子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往本子里记着什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正手持话筒，把话筒伸到了陈克的嘴边，在他们的身后，架着两台摄像机，还围着几个拿照相机的人。韦树柏和秋妹都怔住了。好在屋里的人都在专注地工作着，没有人发现他们！
你是不是觉得心里很委屈？持话筒的姑娘说。秋妹仔细一看，那女孩子不正是电视台新闻在线的主持人吗？
陈克的神态似乎比昨天好多了，脑袋上扎满了绷带，脸上却没有了昨天呲牙裂嘴的痛苦。他的嘴唇嚅嚅地动着，韦树柏和秋妹听不清他在说着什么。
那么，你心里是不是恨他们，你感到后悔吗？持话筒的姑娘又说，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咄咄逼人。
韦树柏转过身看着秋妹，这时他看见秋妹的眼神里，有一种恐慌在扩散。她突然转身，整个人往外冲去，韦树柏这时伸手抓住了她，拼命地扯住她！
秋妹！韦树柏低声地喊着。
屋里的人听到声音，这时都回过头来。他们看到一个瘦黑的男人，一手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一手正拼命地扯住一个似乎是想逃跑的女人。那女人的手里提着一只粉红的塑料袋，阳光正穿透塑料袋，照见里面四个亮晶晶的苹果……
那个装着苹果的塑料袋在两个人的争扯中，不断地晃动着。
2008.10-11.于临水居
原载《广西文学》2009年9-10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