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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透苹果

发布: 2009-12-17 20:39 | 作者: 黄土路



      
       秋妹当然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是因为碰上前来买菜的同学了。如果来的是女同学,秋妹就扯住她,问起班里的某个同学,甚至还有某个老师。如果是个男同学呢?两个人说的话不着边际了,东一句西一句的。
      
       渐渐地,韦树柏发现,来买菜的秋妹的同学里,有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来的次数最多,来了后呢,呆的时间也最长。每到下午五点多,秋妹就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因为那时候,学生放学了,那个男孩就会来了。如果他还没有来,她的目光总是往着菜市门口飘着。但当那个戴着眼镜的男生一出现,她的目光就飞快地收回来,装着很专心地卖菜的样子,跟来买的人讨价,称青菜。男生也不会马上冲着秋妹的摊子来,而是先到矮胖屠户或者韦树柏的摊前,称上一斤猪肉,然后才到秋妹摊前,跟秋妹买上两把青菜,两个人站在那说话。仿佛是,那男生到菜市里来,买上一斤猪肉,买上两把青菜,就是为了站在那跟秋妹说话似的。在菜市嘈杂的声音里,韦树柏总是能捕捉到他们谈话的声音。他们谈些什么呢?一般是,男生给秋妹解一个题目,讲解一段课文,或者,两人就聊聊学校的情况,聊聊他们的同学,还有,秋妹有时也会谈起今天卖菜的情况,或者某个有趣的买菜人。说着说着,秋妹的脸上竟漾起了笑意。从两个人的眼神里,韦树柏感到了两个人春情萌动。这么着,韦树柏觉得一切就变得索然无味了。但那男孩一走呢,秋妹总会飞快地瞟上韦树柏一眼,这让韦树柏感觉到,她是知道他在关注着她呢,于是,她的眼里就有了一种羞怯和歉意。
      
       就这么两年过去,接下来是那年的秋天,那男生却突然消失了。后来韦树柏才知道,那个男生原来考上了外省的一个大学,上学去了。闲睱下来,秋妹也抱着一本书,目光却失神地望着某处,脸上洋溢着一种憧憬和向往。有时候,她突然回过神来,环顾四周,脸竟然红了。
      
       一个穿着绿色邮政服的男人穿过菜市门前的阳光走进菜市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跟靠近大门口的卖棕子的黄叔说着什么,黄叔摇了摇头,用手指着菜市,似乎是叫他自己去打听。于是那个穿绿衣的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这回停在了一个年纪跟秋妹相仿的女孩子面前,那女孩子直起腰,手里还拿着一把红薯粉丝呢,她听着穿绿衣的男人的说着什么,然后,用手指朝秋妹的方向指了指。于是,穿绿衣的男人直直地就朝秋妹走过来了,走到跟前,他边弯着腰从侧身的包里掏着什么,一边问,你是秋妹?秋妹疑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绿衣人从包里掏出的是一封黄皮的信,说,你的信。秋妹接过来一看,信封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华中师范大学”的字,很是显眼,脸腾地红了。她还没说谢谢,绿衣人就走了。她目送着绿衣人走出菜市,然后去推他停在菜市门口的同样是绿色的自行车,偏一下脚,就熟练地跨了上去,然后消失了。秋妹收回目光,环顾四周,发现菜市里的许多人都在看着她,脸腾地红了,她就急忙把信藏到衣袋里,装得若无其事似地,去整理菜摊上的青菜。
      
       整整一个上午,秋妹一直不安地揣着那封信,直到下午的那段空闲时光,大家睡觉的睡觉,打扑克的打扑克,感觉没人注意到她了,她才掏出那封信了,小心地揭开信封的封口,抽出两页写满了字的信笺来。看完信,目光傻傻地看着眼前一个不存在的点,眼睛里一层亮亮的光。这一切,没逃过韦树柏的眼睛,他知道这是那个男孩的来信,不会有错。
      
       自此后,秋妹的信两天一封,甚至,一天一封,大家惭惭都有习惯了。大家都是过来人,知道谈恋爱的人就是这样,就没有谁揪住她,要了解信的内容。甚至,三天两天的,秋妹没有收到信,也没有谁注意到。但韦树柏注意到,韦树柏恨不得自己的眼睛长得远点,看到她每封信上的内容。
      
       又过了一学期。这个学期对于菜市里的每个人来说,并没什么两样,他们得每天早起,卖菜的呢,天还没亮,他们就得早早赶到一个名叫五里亭的地方,等待着十几辆从乡下拉来各种蔬菜的手拖,而卖猪肉的呢?则赶到屠宰场,在那里,刚宰好的猪挂在那里,水淋淋的,等待着他们的挑选。天冷了,他们穿上厚厚的衣服,以遮挡刀似的锋利的风;天热了,有的甚至光着个膀子。只有秋妹,她心里的时序里,除了春夏秋冬,还有开学、寒假、暑假。这跟一个她心里的那个还没有息灭的大学梦有关,也跟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有关。
      
       这个假期,那个男孩并没有回来,韦树柏留意了几十天,也没有看到那个男孩的影子。也没有他的信,那个穿绿衣的男人,已经很少到这个菜市来了。秋妹呢,她坐在那里,择菜,卖菜,一付麻木的样子,也没看到她再捧着一本书看了。甚至,韦树柏发现她好长的时间里没带课本来菜市了,她整个人变显得更瘦了,眼睛显得大大的,没有神采。
      
       春节很快到了,秋妹来跟韦树柏称两斤猪肉,韦树柏趁秋妹不注意,多称了半斤。秋妹的目光戚戚的。韦树柏关切地问,秋妹,你怎么啦?秋妹浅浅地笑着,摇摇头,韦树柏在她的浅笑里,看到的却是一种苦楚。临近春节的前两天,卖西红柿的女人开始游说秋妹去跟她过年,秋妹孤身一人的,一个人过年有什么意思呢?但秋妹还是摇着头,她说,我一个人,过着也习惯了。韦树柏感到一阵揪心的痛,他也想叫秋妹去跟自己过年,但他那好意思开口呢?从小的时候起,他就跟一个哥哥生活在一起,哥哥每天开着个摩托车拉客,每天挣上二三十块钱,而他,每天在这个市场里卖猪肉,两个人过年,也是冷冷清清的。
      
       大年三十的下午,菜市基本就没有什么买菜的人了,卖菜的,也就早早收了摊,回家去准备年夜饭。秋妹呢?她的菜摊上还有两把青菜,她就守着那两把青菜,呆呆地坐着,似乎是不着急着回家去。韦树柏就傻傻地坐在她的身后,他的肉中午的时候已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个猪脚,几斤猪脖子肉,带回家去,用热水过一下,留起来,两兄弟过年把它吃掉就可以了。她一动不动,他也就静静地坐着,心想,不管怎样,今天要豁出去了。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外面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韦树柏说,秋妹,我们回家吧。韦树柏看见秋妹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韦树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走过去,把两把青菜放到秋妹的箩筐里,把秋妹扶起来。然后,他去推自己的摩托车。秋妹想去推自己的自行车,韦树柏说,先留在那吧,我送你。
      
       那天晚上的情形是:秋妹肩上挑着一对空箩筐,坐在韦树柏的摩托车后,韦树柏则慢慢地开着摩托车,慢慢地在街上行驶着。烟花和鞭炮不时在他们的身边炸响……
      
       两年以后,韦树柏和黄秋妹结婚。
      
       再过两年,他们的儿子韦少凡出生。
      
       结婚以后,韦树柏才发现,秋妹其实是一个敏感脆弱的女人,她时常从梦里惊醒,然后呆呆地坐在床上。韦树柏伸手碰碰她,也能把她惊得差不多跳起来。韦树柏知道,秋妹的心里还笼罩着噩梦呢。生了儿子后,秋妹时常梦见儿子像鸟一样飞走。她追着那只飞走的鸟,跑得满头大汗。有时,她还在梦里拍打着韦树柏,自己却浑然未觉。韦树柏醒过来了,他拉亮电灯,把秋妹抱在怀里,轻轻地叫醒她。看到秋妹醒来后惊魂未定的样子,韦树柏感到一阵揪心的疼。她先是愣愣地瞪着韦树柏,然后下意识地摸摸身边,看见儿子粉嘟喷嘟的小脸上,正露出睡梦里一抹浅浅的笑,她脸上的表情才松了下来。
      
       儿子半岁的时候,他们就把儿子带到菜市去了。市场吵吵嚷嚷的,他们让儿子坐在铺着一床小被窝的箩筐里。秋妹一边卖着菜,一边照看着小孩。小孩总是挥舞着胖乎乎的双手,一双大眼睛朝四周好奇地转着,眼前红红的西红柿,白色的大萝卜,绿油油的青菜,让他高兴得哇哇地叫着……秋妹见儿子喜欢,就教他认识那些蔬菜、西红柿。卖西红柿的女人呢,就挑一个大大的西红柿,让少凡拿在手里,当玩具玩。有时候,西红柿掉在地上,滚得好远,少凡就会哇哇地叫着,似乎是提醒秋妹,西红柿掉了;有时候,少凡竟把西红柿放进嘴里,咬半天,竟咬破了皮,西红柿的酸味让他缩了脖子,闭了眼睛,嘴里不断地吐着口水泡沫,逗得周围卖活鸡的,卖萝卜的,卖大蒜的,都哈哈哈大笑起来。下午不忙的时候,菜市里的摊主们,闲着的就跑过来,逗逗少凡,逗得他咯咯地笑着。
      
       少凡爱笑,却很晚了还不会说话,只是啊啊地叫着。但在秋妹看来,啊啊就是说话了。啊啊,这是儿子叫爸爸呢?还是叫妈妈?秋妹听不清,韦树柏也听不清。但他们心里感觉那是在叫着爸爸、妈妈。
      
       但少凡不叫爸爸,也不叫妈妈。他总是在出奇不遇的时候,突然叫两声:啊啊,啊,啊!似乎这几声就是可以完整地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了。
      
       少凡终于可以扶着箩筐站起来了,他们把他抱到通道上,让他在那里站着。少凡摇摇晃晃地站着,却还不敢迈步。韦树柏就两手牵着少凡在菜市里学步,有韦树柏牵着,少凡总是兴奋地笨拙地一步一步走着,但当韦树柏一松手,他就站住了,不管韦树柏如何鼓励,他就那样站着。有时候,韦树柏故意不去扶他,他就哇地大哭起来了。
      
       转眼少凡两岁多了,竟还不敢走路,韦树柏和秋妹也不去留意。他们知道儿子要学会走路,就差一点胆气,等胆气长出来了,就好了。但等待少凡这点胆气长出来,时间还是长了点,长得让做父母的有些揪心。有一天,秋妹一边把青菜放到了一个老头的菜篮里,一边听着他唠唠叨叨说,现在青菜贵了,都抵得上以前的半斤猪肉了,这时卖西红柿的女人突然叫了起来,秋妹,秋妹,你看你们家的少凡!
      
       秋妹顺着卖西红柿的女人的叫声看去,看见儿子不知何时已松开扶着的箩筐,穿过摆着青菜的案板,正在外面的走道上兴奋地走着。他走得快,两条腿颤颤微微的,也许走路对他一种是一种新鲜的冒险呢,他一边走,一边啊啊地叫着。
      
       少凡,少凡,韦树柏你看少凡,秋妹大声喊着。她的声音里竟带着点哭腔,只是她在拼命地克制住自己,她的声音听起来变形了。
      
       哎呀,少凡会走路了,少凡!韦树柏也兴奋地叫着,他丢下了正在给客人称的猪大肠,跑到少凡的后边,兴奋地把少凡搂在怀里,把他举过了头顶。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未洗手呢,他的手上沾着一层黏手的油……
      
       少凡学会走路了,秋妹和韦树柏的兴奋劲还没过,秋妹就发现,其实少凡学会走路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总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自己走到过道上去,然后像个买菜的客人那样,在每个菜摊前走过,蹲下来,伸手拿起青椒、洋葱或者马羚薯,这时卖青椒的,卖洋葱的,卖马羚薯的,就叫到,秋妹,秋妹,你看你的仔。这时秋妹才发现儿子走开了,于是她惊叫一声少凡,然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窜出去,把儿子抱回来。被抱在怀里的少凡,总是挣扎着,把手伸向他喜欢的蔬菜水果……这个孩子对蔬菜水果的惊人的好奇总是令人惊心。秋妹从此总是神经兮兮的,如果她没来由地惊叫起来,准是她儿子又跑去哪,不在她身边了。
      
       那个夏天的下午她再次惊叫起来的时候,人们只是习惯地随着她的惊叫用目光去寻找少凡,以为他会蹲在某个令他惊奇的摊前。然而,人们的目光扫遍了市场的每个角落,仍没有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的孩子。临下班了,这是一天最忙的时候,菜市里的人多起来了,人来人往的菜市里,哪还有少凡的影子?秋妹和韦树柏在菜市场里转了两圈,没有少凡的影子,秋妹焦急的一声声地叫着,少凡,少凡……秋妹的心里想,一定是,让人贩子给抱走了,这孩子还不会说话,别人抱他,也不会叫一声喊一声,就会啊啊地叫着,这在嘈杂的市场里,这声音显得多么渺小啊。
      
       市场里的租户们都安慰秋妹和韦树柏,少凡不见,也就十多分钟呢,应该走得不远,应该就在附近。卖豆腐的,卖鸡蛋的,卖活鸡的,还有矮胖的屠户,几个人自发放下了他们手中的活,帮秋妹和韦树柏找少凡。
      
       出了菜市,他们分成两拔,一路向右,沿路往棉纺厂宿舍大门寻找。秋妹和韦树柏往左,大约走了五分钟,走到了路口。这个路口通往四个方向,夫妇俩就傻了。韦树柏说,如果是少凡自己走,应该没走得这么快的,就怕……一想到人贩子,秋妹就急得要哭了。两个人从原路找回来,想找得仔细些。回到菜市门口,他用们看见一个青年人正把抱在怀里的一个小孩从怀里放到地上。他们一看那小孩那藏青色的牛仔吊带裤,黄色的短衣,秋妹就尖叫了一声,少凡,人早已扑上去……
      
       保安陈克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头部被缠着一圈又一圈绑带,手臂上也缠着一个,最要命的是,他一动弹,筋骨就一阵钻心的疼……
      
       戴墨镜的警察正坐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看着一本什么书,见陈克醒来,就笑眯眯地对陈克说,嘿,医生说了,你死不了。透过窗户,陈克看见天空还有太阳的一抹余辉。
      
       警察说,你先休息一下。翻了两页书,警察突然问道:你方便说话吗?
      
       陈克说,方……便。陈克说话的时候,他的嘴角一阵牵扯的疼,他不由得呲着牙!
      
       那我们做个笔录吧,警察放下手中的书,从随身的一个黑包里,掏出一叠纸,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笔,把笔旋开。姓名、年龄、在哪工作,事情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告诉我。警察说。
      
       陈克一一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在哪工作,然后就从那个男孩过马路开始,讲了下午发生的事情。好在,我的脑子还没被打坏,陈克想,要是被打坏了,就没有人可以证明我不是个人贩子了。
      
       由于嘴巴疼,陈克说话显得呢呢喃喃的,像是在低语。好在病房里很安静,警察也很有耐心,碰上听不明白的,他会打断陈克,仔细地盘问。说是做笔录,两个人倒像是一种很亲切的聊天。天渐渐暗下去了,病房里的灯还没打开,警察突然站起来,说,好了,就这些吧,你看看有无出入,然后在上面签字。他把几页纸递给陈克。
      
       陈克签好字,警察把笔录和书塞进黑包里,说,好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有什么,我再来。
      
       陈克问,警察同志,你相信我不是人贩子?
      
       警察说,相信!我干吗不相信啊?隔了一下,警察又说,不过,我得去找几个证人,只有他们证明你不是人贩子,你才不是人贩子。你要我通知什么人来照顾你吗?
      
       陈克说,没什么人可通知的,老家那边,太远了,不用通知了,我自己能行。
      
       警察说,那你等一下。他挟着包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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