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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透苹果

发布: 2009-12-17 20:39 | 作者: 黄土路



       那小孩要过马路。那么小的孩子,他一个人怎么过得了马路呢?陈克从停车场望出去,看见马路上的那个小孩往前走两步,又被汹涌的车流吓得退了回来。他至多三岁,也许两岁才多一点点呢,从他迈步的样子就看得出来了。他穿着藏青色的牛仔吊带裤,里面胡乱地扎着一件黄色的短袖,怎么看都有些不协调。那些来来往往的司机大佬,有的看到小孩那件扎眼的黄色衣服了,就刷地偏转一下方向盘,速度不减地就从他身边拐了过去;有的则在离他几米的地方减了速度,也偏一下方向,从他身边绕过;还有的甚至都没有看到那小孩,正气势汹汹地踩着油门向他冲来呢。陈克捏了把汗,眼光扫了一下孩子周围的人们,想确定谁是孩子的父母。孩子的前面,有两个男人正向站着马路中间走去,他们回过头来,似乎喝斥了一下孩子,然后回过头去,跨过马路中间的绿化带,向对面的公交车站走去。对面的候车亭有几个人在候车,一个老头,两个中学生,还有一对小情侣——他们也许是附近民族中学的学生。孩子似乎是想跟在那两个男人的后面,走到对面的马路去的。他是那两个男人丢弃的孩子吗?陈克看见那两个男人走过对面人行道上时,还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头不回地走了。现在,只剩下那个孩子还站在马路边上,欲行又止,最后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从陈克的角度看,他就像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来来往往的汽车刮起的旋风吹走。
       
       一辆绿色的泥头车这时正从旁边的叉道驶上这条马路。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司机,他可能四十多岁了,也可能才二十多岁,总之他黑着一张脸,正吹着口哨,把汽车开得呼呼地响着,灌进车窗的风,把他敞开的衬衣吹得飘了起来。绿色泥头车开到离男孩还有三十米时,陈克就坐不住了,那时他正在给一辆正开进停车场的红色宝马司机发停车牌。陈克的工作就是给开进这个停车场的每辆车发停车牌,然后向驶出这个停车场的车辆收五元或者十元钱的停车费。一般是五元,过夜才收十元。陈克一边把五元钱找给开宝马的姑娘,一边扭过头看着那孩子。这时他也看见那泥头车了。那呼呼撞来的泥头车气壮山河,好像要把眼前的世界辗得粉碎。在没看到泥头车之前,陈克觉得那孩子即使危险,看了让人捏一把汗,但也还没危险到马上出什么事来,但那泥头车开来了,陈克就知道要坏事了,那个开宝马的女孩还没接过找回的钱,陈克就使劲地把钱往她手里塞,然后向马路跑去。陈克的速度真快,在中学时,陈克的速度在全班就是最快的。他三两蹿就蹿到那小孩的身后,一把把小孩抱起来,向后退了半步,泥头车就在那时呼地从他身边辗过去的。在擦身而过的刹那,泥头车却突然打转了个方向,向马路中间的隔离带冲去,快要冲上隔离带时,竟奇迹般地扭住了车头,稳稳地停在快车道上。身后拖上满满的泥巴刹车不住,撒了一地。明眼的人应该看出,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司机,一定是快冲到孩子眼前时,才看见了那个孩子的,于是他踩了急刹,并打转了个方向盘。现在,他从车头里探出个脑袋来,一付惊魂未定的样子,看到陈克和小孩都安然无恙,他骂骂咧咧地缩回车里,一顿一顿地发动了车子,走了。
      
       孩子的头发湿漉漉的,紧紧地贴在额头上,他的眼里满是汪汪的泪水,脸上挂着鼻涕,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陈奇用手给他擦了擦鼻涕、汗水和泪水,然后问他:小朋友,爸爸妈妈呢?小孩似乎没有听见陈克的话似的,只是哭着,一个劲地哭,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门牙。小朋友,告诉叔叔,你家在哪里?陈克口气尽量亲切,似是怕自己的声音吓坏孩子。孩子眼里的泪水被陈克擦干净了,他也许看清了抱着他的叔叔,他看清了叔叔眼里的关切。这种关切,让他显得不那么紧张了。他嘴巴里吐出一个字,啊!用手指了指对面。对面,就在那个候车亭的后边,是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再往后是棉纺厂的宿舍区。陈克想,这个孩子的父母如果不是在农贸市场,那么他的家就会在棉纺厂的宿舍。陈克不能确定孩子的父母是在农贸市场呢,还是就住在棉纺厂,他对孩子说,来,叔叔送你回家吧,好不好?孩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的眼里又浸出了一层泪水。
      
       快到下班的时间了,路上的车比刚才显得还要多,而且速度还是那么快。陈克抱着孩子,过马路的速度是那么的慢,在隔离带他甚至停了下来,等着一长串的车辆过去。一辆公交车这时驶过来了,它挡住了对面的候车亭。当公交车开走的时候,陈克发现,对面的候车亭里只剩下了那个老头了。那个老头也许并不是在候车,他坐在候车亭的那个由一根粗大的不锈钢做成的椅子上,像是在借候车亭在那休息罢了。他的身边放着一篮子的青菜。一只瓜苗像一只手,正拼命地想从篮子里伸出来,青翠欲滴的样子。很快,又一路车开过来了,当车开走的时候,陈克发现那个拿着菜篮的老头也不见了,候车亭里顿时没了人。陈克的目光追着刚驶动的公交车,在拥挤的人群里,他果然看到了扶着扶手的老人,他的目光正越过人群和车窗看着陈克,但他手里的青菜蓝,被人群吞没了。
      
       车还是一辆接着一辆,速度飞快。陈克便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有几缕白云,一动不动的,闷热的空气让人有些窒息。白云的下面,是棉纺厂灰扑扑的宿舍楼。那楼在那耷拉着,没精打彩的,远看反而给人一种肃穆的感觉。陈克的目光从白云落到棉纺厂的宿舍楼,又飘到对面农贸市场的大门。那是一个拱形的门,门楣上脏兮兮的破败不堪的“马城农贸市场”几个字,遮遮掩掩地躲在一棵大樟树的后面,隐隐约约的。而此时樟树也是一动不动的。要是有点风就好了,陈克想,他的目光经过一番流落,最后回到马路上,此时马路上的车竟然少了,也许是,上个路口的红灯把它们都拦住了。陈克待最后一辆的士冲过去,就抱着孩子,快步地通过了马路,走到没人的候车亭。在候车亭,陈克把孩子从左手换到右手,看一眼候车亭广告牌上打着手机的美女一眼。陈克就在对面上班,却第一次发现这广告牌上的广告换了,原先这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他的背后是几排整齐簇新的楼——这是一个楼盘的广告。陈克一面想着广告牌上的事情,一边抱着孩子绕过候车亭,走到后面的人行道上来。在那里,陈克把孩子放了下来,才第一次端详着这孩子,这孩子有个宽大的额头,眼睛大大的,眉毛细小清淡,可惜长得太瘦了,不然真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孩。陈克感到身上黏糊糊的,衣服前面一片,后面一片,都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捏住胸前的衣服往外扯,还扇了扇,才俯下身子,面对着那个已止住哭泣的孩子。小朋友,小朋友,快告诉叔叔,你家在哪里,叔叔带你回去。那孩子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他的目光越过他的腋窝,向着陈克的背后张望,嘴巴撇着,似是要大哭的样子。随着孩子的目光,陈克扭过头去看看自己的身后。在他的身后,有几个人提着青菜慢悠悠地走着,却有一男一女,向着他们快步奔来。那个男的,嘴里嘟嘟嚷嚷地喊着一个什么人的名字:少凡,少凡……他跑到陈克的旁边,一把抓住孩子的胳膊,把孩子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护着,生怕他被别人夺走似的。那个女的,披头散发,嘴里叽里咕噜地吼着,抓着了,可让我抓住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惊恐和愤怒。说话间,女人一只手已死死地抓住了陈克的手臂,另一只手拼命地抓陈克的脸。她的指甲黑乎乎的,陈克的脸很快被她抓出一道血痕。陈克说,喂,你干什么啊?他拼命地伸手,想挡住扑上来的女人。女人整个都扑上来了,嘴里呼呼地喘着气,两只手死死地抱住了陈克,陈克感觉女人就像一个麻袋,沉沉地挂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由得向后踉跄了一下。女人说,看你还往那里跑,看你还往哪里跑?女人说的是夹带着郊区农村壮话的普通话,含含糊糊的,陈克感到很惊诧,他一边用手掰女人的手,一边申辩道,我没跑啊,我干嘛要跑?你们要干嘛?
      
       正在这时,小孩哗地哭了起来,边哭边用眼睛观察着四周,哭声里满是委屈,也是倾诉。男人俯身去安慰小孩,这时一种琅琅琅的声音从他裤袋里响了起来。他急忙把护着孩子的一只手腾出来,急急忙忙地伸进裤袋去,顺着一根绳子掏出一个滴滴滴地响个不停的小灵通来。由于绳子不够长,男人只能侧着身子接听电话,他急匆匆地说,喂,找着了,找着了,就在菜市的门口,我们还抓住人了,你们快点过来。他的急切和发抖的声音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激动。陈克看着那男人,他长得瘦黑,还穿着黑裤子黑T恤,不过领子却是红色的,像脖子突然系了条红领巾。他的上唇有几根稀疏的胡子,在他拿小灵通打电话的时候,几根胡子像秋风中的草,抖个不停。陈克注意到,他拿着小灵通的手臂上,还带着块镀了金的手表。
      
       陈克说,不是呀,我只是想送你的小孩回家,不信你问你小孩。在阳光下,申辩让他的脸变得更红了。
      
       女人看看孩子,孩子在男人的怀里,正哭得死去活来,他的鼻涕和泪水沾了男人一身。女人抱住陈克的手臂的双手就更使劲了,仿佛怕他跑掉似的,她说,孩子小,他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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