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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透苹果

发布: 2009-12-17 20:39 | 作者: 黄土路



      
       陈克看那孩子,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他当然不会说什么。陈克说,我是个保安,你看,这就是我的保安证。陈克说着边用没被女人抱住的那只手去掏保安证,边无辜地看着女人,女人的眼里,有着一种惊恐和愤怒的表情。在他掏保安证的时候,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抄上来了,他们好像原来就在菜市门口的附近,男人的电话一挂,他们就赶过来了。他们赶到的时候,刚好看见陈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保安证来。陈克说,你们听我解释啊,我是保安!女人说,别听他的,他还想冒充警察呢。女人的话还没说完,陈克的脸上就挨上了重重的一拳。好在,这一拳只打在鼻梁边上,不然陈克的鼻子就被打扁了。陈克就转过脸去看那向他挥拳的男人,还没看清,下巴又挨了一拳。这是一个勾拳,打得陈克的下巴叭嗒地发出了响声。本来,陈克看见那拳飞来,想用手去挡那拳头,可惜他的一只手被女人紧紧地抱住了,拿着证件的手还在迟疑,下巴就挨了这重拳。挨了这一勾拳后,陈克才看清了向他挥拳的人,那是一个粗胖的男人,有四十来岁了,敞开着胸口,浑身的蛮力。陈克喘道,喂,你们讲不讲道理,我没……他的胸口又挨了拳。那个女人说,你们别听他的,别听他的狡辩。于是另外两个旁边的人也围上来了,一个帮女人抱住了陈克,另一个,一脚踹在陈克的肚子上。陈克感到肚皮一紧,整个人向前弯了一下,但他没有倒下。他又喊道,你们快帮我报警,我不是人贩子。这次陈克是对围观的人喊的。已有很多人围上来了,他们听女人说抓住了人贩子,就跟着叫嚣道,打死他,打死他!有的还边说边伸着手臂,晃动。拐卖孩子?旁边一位老伯伯嘴里喃喃地说,然后,他咬牙切齿地挤上前,对弓着身体抱着头的陈克的屁股就是一脚。陈克踉跄了一下,栽到了地上。
      
       旁边还是有人报警了。报警的是一个骑着摩托车路过的男人,他穿着白色的衬衣,衬衣扎在一件黑色的裤子里,铮亮的皮鞋,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帽盔。看见马路边围着一圈人,几个人正对一个男人拳打脚踢,就停下摩托车,从挎在身上的黑包里掏出手机,拔了110。旁边一个放学路过的中学生还听到了他的报警:110吗?农贸市场的门口,有几个人在打架,你们快过来!
      
       两个警察赶到时,陈克倒在地上差不多不能动弹了。两个警察一个戴着墨镜,一个拿着警棍。他们拔开人群,看到两个中年人在你一脚我一脚地踢倒在地上的一个年轻人,就喝斥住他们:住手!住手!警察喊了几声,两个人才看到是警察来了。但他们还是不想住手,其中一个还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年青人,拿着警棍的警察只好用警棍格开了他们。
      
       戴着墨镜的警察蹲下来,透着墨镜看着躺在地下的陈克,陈克的嘴唇肿起老高,嘴角流出了一丝血,眼睛四周紫了一大块,眼睛眯缝着。他的衣服扣子被扯脱了两颗,露出了胸膛,还有肚脐。警察就帮他扯了扯衣服。然后抬起头,似乎在想明白为什么几个人在殴打一个小伙子。
      
       怎么回事?他问,眼睛紧紧地盯着陈克,然后又去看那两个男人,神情忧郁。
      
       陈克拼命地睁开眼睛,开始他以为自己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但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还能清楚地看见警察;之前,他的耳朵有一阵嗡嗡地响着,他以为自己的耳朵也被打坏了,没想到他还能听到警察说话。一切都还好,他松了口气。
      
       我是——保安,陈克吃力地说,明显地感到了脸上的疼痛,因此深吸了口气,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呲牙裂嘴的。他费力地收回手,但他看到自己的手里是空的。保安证呢?陈克扭头去看周围的地上,地上竖着许多腿。还有灰蒙蒙的皮鞋,脏兮兮的拖鞋,还有三两双颜色鲜艳的显得异常突兀的高跟鞋。戴墨镜的警察的目光就随着他的脑袋一起转着,在地上寻找着什么。警察看见一双拖鞋下踩着一个小本子,就抬头看那双拖鞋的主人。那是一个抱着手臂的胖子,看见警察看着他,他也就低下头来,看到了自己的脚踩着的东西。警察扬扬下巴,示意胖子把小本子捡起来,递过他。
      
       警察从那胖子手里接过那个小本子,翻了一下,那确实是一本保安证。警察看看保安证上的照片,又看看地上的陈克,陈克虽然呲牙裂嘴,但警察还是看得出,照片上的人就是陈克。
      
       陈克说,我看见那孩子……在马路上危险,就把抱过来,正准备把他送回家,他们就……陈克挣扎着,想自己爬起来,但他感到筋骨一阵的疼痛,他啊的一声,轻声地叫了起来。
      
       他不是保安,他是个人贩子!那个女人突然插话过来,原来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戴着墨镜的警察和陈克,听着他们说话。她的眼里还没来由的怨恨和愤怒。
      
       戴墨镜的警察说,没问你!他的目光威严地在女人的脸上扫一圈,然后又看了一眼皮肤黝黑的孩子的父亲,还有那几个还在吵吵嚷嚷着的打人者。都带回去,协助调查,戴墨镜的对拿着警棍的说。待那几个吵吵嚷嚷的静了下来,他又转过头,对躺在地上的陈克说,你等一下,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黄秋妹。
      
       从很小的时候起,黄秋妹就梦见自己是一只小鸟,一直奋力地往前飞着,翅膀碰撞着树枝,掠过草地和小河,后来有人告诉秋妹,一个人做的梦,很可能就是她前世的生活,于是秋妹就想,或许我的前世就是一只鸟呢,一只想挣脱着什么的鸟儿。
      
       挣脱什么呢?也许就是为了挣脱那个沉闷无望的生活吧。
      
       秋妹的父亲是个卖水果的。放学的时候,秋妹从学校拐出来,过两条老街,远远的就可以看见街头那棵樟树下的父亲的板车了。板车上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西瓜,在西瓜的后面,就是父亲的光光的脑袋。秋妹不知父亲为什么爱留着个光头,这使他的脑袋看上去也像一个大板车上的白西瓜。有买瓜的来了,父亲便手捧个西瓜,在来人的耳边怦怦地拍着,说,你听听这声音,听听!这个瓜,不熟不要钱,不甜不要钱。父亲卖出去的西瓜当然少不了有不熟的,有不甜的,但西瓜卖出去了,就少有人打转回来,跟卖瓜的论理了,父亲深知这个道理。
      
       看见秋妹过来,父亲会拿起一片已切开的西瓜,递给秋妹,说快吃吧。他满眼喜悦地看着女儿,女儿前额宽大,几缕青丝挂在女儿晒黑的脸上,显得楚楚动人。父亲相信,女儿是个有福相的人咧。
      
       秋妹捧着那片西瓜,它的颜色开始变暗了。也许是切开得久了,天气又热,秋妹刚咬一口,就感到一股馊味窜进喉咙。每当这时候,秋妹就抬起头,犹豫着是不是该告诉父亲西瓜已经馊了。她看见父亲眼里喜悦和关切的表情,就把要说的话,连同变馊的西瓜一起,嚼碎了吞下肚子里。
      
       看着秋妹吃完西瓜,父亲才从板车上的一块塑料布下,拿出一把青菜来,递给秋妹。有时候是豆角,有时候是空心菜,有时候是瓜苗,有的时候则是棵大白菜。这是母亲留下的。什么都不用说,秋妹知道,她该回家去做饭了。
      
       回到家,淘完米,秋妹把高压锅往炉上一放,点着火,就忙不停歇地在把青菜泡在水龙头下的水桶里。放了大半天的青菜,在水里泡上十多分钟,或半个时辰,就又恢复它绿莹莹的颜色了。忙完这些,秋妹就拖一张椅子,一把四脚凳,坐在门外的亮光处做作业。一边做作业,一边跑回屋里去照看火炉上的饭,看水是不是开了。如果是水开了,就把炉火关小。然后拖着另外一个小凳子,坐到水龙头下摘青菜。青菜水淋淋的,春天的瓜苗,夏天绿莹莹的上海青,都让秋妹满心欢喜,惟独大白菜秋妹心里不喜欢。大白菜白白的,嫩嫩的,让人想起班里没晒过太阳的几张女生的脸。纵是这样,秋妹在做菜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唱起歌来。唱着唱着,天就黑实了,父亲就拉着板车回来了。再过片刻,母亲也挑箩筐回家来了。这时,秋妹的作业也该做完了,饭菜也就煮好了。
      
       父亲和母亲回家,总会在门口扑扑扑地拍打着衣服,好像要把外面的灰尘,拍在外面,才干干净净地进屋,端碗吃饭。
      
       这天,秋妹做好了饭菜,母亲却先回来了。母亲一边在水盆里洗手,一边问秋妹,你老头呢?秋妹说,还没回来呢。秋妹也很奇怪,往时都是父亲先回来的,今天怎么母亲先回来了?她把菜从锅里盛出来,在桌上摆上三个空碗,三双筷子。但等了半天,父亲还是没有回来。吃饭的时候,母女俩心里总是忐忑着,母亲突然丢下筷子,说,不行,得去看看。是啊,男人不赌,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别的爱好,这么晚不回家,这是第一次啊。
      
       母亲出门,女儿也跟出来了,两个人朝着大街走。她们住的这地方,是这个城市的郊区,出门右边是稻田,左边是一排破旧的老房子,走一阵子,等右边也出现一排矮房子,街口的那棵樟树就快到了。
      
       没有路灯,不过月亮起来了,眼前灰朦朦的,竟起雾了。秋妹远远地就看见了父亲的板车静静地孤独地浮在白雾里,却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走近板车,她们才看到父亲扑倒在地上,背后插着那把明晃晃的西瓜刀。秋妹听到母亲尖利一声,那声音像一把尖刀从平地上抛起,直插上天空,然后再没有落回来。待那叫声有云宵里消失之后,秋月发现母亲已瘫倒在地上,而她,不知所措,瑟瑟发抖地抱着母亲……
      
       这就是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过后秋天来了,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的母亲撑着起床了,她的脸色苍白,衣服散发着一股馊味,走路颤微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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