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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

发布: 2009-11-19 20:53 | 作者: 老于头



      
       我放下纸,一下就坐到了椅子上,心情垂落得更低,我想象不出,老夏写这些检查时的心情,我真的想象不出。我在那一刻,脑子里,只冒出了老夏常说的一句话,人到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啊。原来这话里,包涵着他的一生里,无数的,肉体的折磨和心灵的屈辱,名誉的污蔑和自尊的摧残啊。包涵着他, 再生之后,对人生无奈的化解之道,以及对生活艰难的坦然,和对害人之道的豁达。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把书和纸象原来一样,不露痕迹地放好,塞进了信封,放到了我的枕头下面。我还没想好,我能把她们放在哪里?
      
       但是,那以后的几周里,在我脑海里,老夏的卑躬屈膝和奴颜媚笑的形象,一直不能抹去。他以往留给我的骄傲正直,坦荡无私和见识卓越,跟现在的形象,相距太大了,怎么也不能混为一谈的。我的心中,就好象有两个老夏,一个高大伟岸,一个卑微渺小,一个光明磊落,一个谎言无耻,一个桀傲不驯,一个卑躬曲膝,我到底该相信哪一个呢?我在两难的思考和选择中,渡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时间。
      
       应该是在一个多月以后了,天气到了秋冬交界的时候,那天中午,我吃完饭,在抽屉里找自己的照片,要交几张做工作牌,在无序的翻动中,我发现了一盒磁带,已经有些灰在上面了,是程砚秋的《窦娥怨》,我一见之下,猛拍自己的头,大叫一声,啊呀!我答应去看老夏的,居然忘了,耽搁了一个多月了。这下要被老夏骂了!
      
       我在街上跑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老夏喜欢吃什么点心。我问自己,为什么和老夏交往了三年多了,他的口味和嗜好也不知道?为什么答应去看他的,居然会耽搁一个多月?老夏在自己的心中,到底是怎么样的地位呢?他过去的所做所为,难道真的与现在,我跟他的交往,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吗?妨碍还是做作?敬畏还是敬仰?我说不清楚。
      
       我按照夏收给我的地址,一路走来,是在县城的最南面,农夹居的地方了。房子是以前的农民建的,现在地没了,靠租房的钱维持生活。周围的卫生条件很差,生活环境也不好,三不管的地方,天将黑不黑的时候,一盏路灯也没看见。脚下的路也不好,坑坑洼洼的,一不小心,还会踩到水塘,路的两边,偶尔还看到种着菜的小块的田,我拎着一兜水果,走得直喘气,边走边想,这是什么地方啊,能住人吗?老夏,那么爱干净的人,能住得惯吗?我越走越急,为自己的疏忽和粗心懊恼不已。
      
       老夏的房子不在路边,在第二档的第三家,是一间小平房,夹在两栋楼房的中间,大概是原来做厨房用的,主人分开租的。我敲敲门,老夏的声音:“谁啊?推吧,没关。”
      
       我推开门,没点灯,看不清人在哪里,影影绰绰中,可以看到,房间和医院的那间,面积差不多,格局都一样的,原来放在哪里的东西,还放在原地,依然没有电视。就是原来放着藤椅的地方,靠里的地方,多了一样东西,煤球炉。跟原来比,也少了一样东西,对面的墙上,没有窗户,也就是说,这间房,除了一扇门,是没有窗户的。
      
       大概是我的声音,老夏听出来了,他立刻打开灯,从床上爬了起来,爬得急了点,我们一下就撞到了一起。我一见之下,心猛地落到了最底层,连带着我整个的人,都要跌倒一般。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老夏的相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头发全白,皱纹更深,整个脸被皱纹牵着,缩小了一圈,干瘪得无法相认,想笑得话,怕是只能展示50% 的笑了。整个人似乎也小了一圈,就象被用了利尿剂的病人。他看到我,努力想展示他的笑,可惜,我看到的笑,真的比哭还难看,是哭,是哭了。
      
       炉上的水壶,发出呜呜的叫声,水开了,老夏停止了短暂的哭泣,忙着给我端座倒茶,忙碌中,又恢复了以往的利落和爽快。那个坚毅和骄傲的老夏,又出现了。我看他靠墙放着四,五个水瓶,问他,他说:“这地方偏,天天在家洗澡,没地方打水了,要自己烧水的。天冷,水要多才暖和,所以多买了几个水瓶,先烧滚灌好,洗的时候放在盆边倒倒,很方便的。你知道吗,我一说,女儿就去买来了,都是她买的啊。”
      
       我问他女儿呢?
      
       他说:“她啊,住校的,刚工作就做了班主任,忙得不得了。不过再忙,一个礼拜都要来两三趟的。告诉你啊,谈了男朋友了,也是老师,一个学校的。我还没看到过呢,只是听别人说起。”  他忙着灌开水,再换煤球,再灌满水壶,敦在炉上。换煤球的时候,一阵煤气吹来,我呛得连咳了一阵,我说,你闻不到吗?他说:“习惯了,不大闻到。反正过一阵就没有了。”
      
       我要帮他的忙,他连连推辞:“你坐你坐,你不知道,人是要活动的啊,尤其是老年人,我现在就是无事可做,真的很难过的。这样的清福我享不起啊。早晚要歇死的。”
      
       他照例坐在正中的藤倚上,我坐在一旁的木凳上,象往常一样,聊的内容,无非是字啊,画啊,谁谁的文章如何啊,我新近买的书啊,还要照例地唱几句程派的戏词,终归唱不全。全是远远的事情,和我们的物质生活,全无关系,越是贴近的事和物,我们越没有兴趣。如果记忆没错的话,我们谈到过海德格尔,谈到了他纳粹时,似有附逆的行为,有说是,有说否,莫衷一是。当时的很多读书人,正热烈地讨论这个问题,双方都有自己的证据和理由。老夏说,思想家和哲学家的生活目标,和常人怎么去比较呢?最后,他仍是那句话,他说:“也许啊,也许,人到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啊。”
      
       冬天很快就来了。
      
       从那天起,我基本是每月去两次,有时么聊聊,有时就坐坐,什么话也不说。我烦的时候想去,开心的时候想去。老夏的小屋,成了我洗涤心灵尘垢的乐园。
      
       一天中午,我正在科室值班,电话响了,是内科的值班医生打来的,要我速去内科,有事情找我。我以为是会诊,也没十分的在意,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再去,电话又来了,催促我,说是宋云溪老院长找我的,要我快点。我一听电话,马上就飞奔到了内科,也就是从二楼跑到五楼。
      
       到了内科我才知道,宋院长脑溢血住院,已经一周了,出血的面积较大,抢救并不显效,一直昏迷,今天中午忽然醒了,已经交代了后事,一条一条都说得很明白,家人都一一答应了。最后一个要求是,他死之后,要老夏给他穿衣服。这下家里人慌了,谁也不知道老夏的住处和地址。有人想到了我,说我知道,就打了我的电话。
      
       我来到宋院长的床前,人瘦得皮包骨头了,插着一切该插的管子。我急忙趋前,俯身贴脸过去,轻轻地呼唤他的尊称,他点点头,指指身体,指指放在床头的寿衣,我对他说:“我会告诉老夏的,他一定会来的。一定!”
      
       宋院长再次点点头,闭上眼,就再也没有任何的话语和表情,留给这个世界了。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老夏是下午,我请假去找来的,到病房已经是四点钟左右了。宋院长还是那样,只剩呼吸和心跳,医生仍在继续用药,没有宣布死亡。老夏一见之下,就开始流泪了,无声无息,却极其的痛苦和伤心。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会如此的流泪,而且是毫不掩饰地,坐在那里,流啊流。我怕他过度伤心,会伤及身体,他说,他一定要给老院长送终的,要看着他走到另一个世界。而宋院长,再也不能看到老夏了。
      
       我,老夏以及宋院长的家属,一起围在宋云溪的床边,已经六个小时了。大家都不说话,老夏也早已停止了哭泣,家属正在小声地商量着,大概会有多少人来凭吊,要做多少黑袖套,多少白布衣,多少红帽子等等的细节,并由宋院长的长子在一一分配着任务。,晚十点左右,宋云溪开始出气多,进气少了,点头样的呼吸了,手脚早已经冰凉。大概是十点四十五分,宋云溪院长,呼出他的最后一口气,去了另一个没有纷争,没有权利地位高下之分的世界。
      
       医生宣布,临床死亡。
      
       哭声由小及大,连成一片,似有山呼海啸的气魄。因为宋院长的子女和亲戚,实在太多了。都想涌到床前来,看他一眼。护士拔去所有的插管。这一刻,老夏开始工作了,他招呼子女,打来热水,照例捂嘴,合嘴,全身细细地抹一遍,穿衣,套裤,照例是上四下三,再穿袜,套鞋,全是新做的寿衣。这一回,老夏破了个例,从开始到结束,没有抽烟。我在一旁帮忙,还发现,他此刻反倒没有流泪,一直神情严峻地做着,早已经习惯的一切。但不是机械的,而是带着感情在做这一切。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比平常缓慢而轻柔。
      
       在老夏很神圣地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几个月前,看了老夏的检查手稿后,在两难的思考和选择中,渡过的那一段,浑浑噩噩的时光。两个老夏,哪个才是真实的呢?现在,我看他做完了这一切,我懂了。老夏这一生,给无数的临终者穿过衣服,亲手送他们步入天国。他一定是,在做这一切的过程中,领悟到了,生其实比死要艰难得多。一个人死了,不管生前如何,盖棺定论了,没有人会再不依不饶地去羞辱他,而且,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很体面地穿上新衣,在亲人的哭声和哀怨以及挽留声中,在哀乐的细语里,在花圈的环抱中,在烈火中潇洒地走远。而活着的人呢?也许每天都要经历心灵的折磨,肉体的病痛,金钱的窘迫,自尊的挑战,还有许许多多你想也想不到的灾难。你时而开心,时而痛苦,时而开怀畅饮,时而食不裹服,谁也不能猜到,明天会有什么降临到你的头上。而你,作为一个活着的人,只有一条路,就是勇于面对。除此之外,你别无出路。低头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去死。人到屋檐下,该低头时就低头。脸面和自尊,跟生命相比,算什么呢?从这个意义上说,选择死要比继续生,容易得多。选择生而不是自觉地弃世,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当你的一生,风风雨雨,一切都有过经历之后,并且,你还生生地活着,你才可以骄傲地说,我没有白白活一回!老夏,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才仍然是我心目中,那一个骄傲正直,坦荡无私和见识卓越,勇于面对的男子汉。他是一个真正的人!
      
       我为我自己以前的浅见和误解,而心生不安。
      
       宋院长的葬礼极其体面,无数的花圈,无数的被面,无数的挽联和花篮,三朝后,是无数的车辆,载着以上无数的东西,沿着县城,绕了一圈,才向火葬场慢慢地步去。无数的荣耀和赞誉,都毫不吝啬地献给了他。他走得很好。我和老夏,没有出席最后的答谢宴会,我是没被邀请,他是被邀请而没去。
      
       过年了。
      
       又是一个大雪年,年前,很多人忙着办年货,跌断了腿,年后,很多人忙着拜年,跌折了臂,那个春节啊,我们骨科的病人,加床加到了走廊外面。我忙得焦头烂额,第一次知道了做医生,也会苦不堪言的。到了正月二十几,我才有时间去拜老夏的年。而且是中午,我千方百计挤出来的时间,只坐了片刻,老夏又老了许多,但精神还可以,他拿出一张红请柬,是他女儿要结婚了,时间定在下月的二十八,也就是阴历的二月二十八。他说,医院就请了我一个人,要我那一天务必到场,我一口应允,表示绝不爽约,老夏才和我恋恋不舍地分了手。
      
       县城的婚礼,程序大同小异,一般中午请两边的父母亲和亲戚,晚上是双方的朋友和单位的同事以及领导,我的请柬上,写的时间是晚六点到兴隆大酒店,我五点半就到了,没看到老夏,问他女儿,说是中午高兴,酒喝多了点,回去睡觉了,晚上肯定到的,要等他来才开席的,这是规矩。我看看表,确实没到时间,那就等吧。我比一般人心急,盼着他早点到来。因为在现场,除了新娘和老夏,我谁也不认识,觉得有点尴尬。
      
       六点到了,老夏还没到,宾客们开始有点焦急了。我更急,新人站在门口也急,团团乱转。阴历的二月啊,天还很冷的。又等了一刻钟的时间,宾客们开始不耐烦了,交头接耳地胡乱地猜测起来,都以为他是中午酒多了。我自告奋勇,和新郎的弟弟一起,坐上他的摩托车,去老夏的住处去看看。远远的仍旧是没有路灯,车速很慢,我左指右引,好容易才开到老夏的门前,一片黑暗,难道不在家?我先敲门,门从里面锁着,推不开,我怕他酒多,醒不来,用力恨命地敲门,不对,有气味!新郎的弟弟凑过来一闻,嘴里说:“啊呀,这是煤气味道么!”
      
       我脑子里哄的一声,想也没想,用力一脚揣开了大门,借着新郎弟弟手中的打火机,找到灯的开关,一看地上的情景,我差点晕厥过去。
      
       房间的正中,藤椅被拉到了墙角,炉子烧得旺旺的,水壶里的水直叫,满屋的水气和雾气。紧靠炉子,是一只木盆,沿着里线,放着四个水瓶,老夏呢,赤身裸体,头耷在盆外,脚泡在水里,斜躺在水中,右手拖在地上,左手抬着,放在木盆的边沿上。床上,依次摆放着老夏的衣服,从里到外,全是新的,一定是为了女儿的婚礼特意做的。我忙托起他的头,用手摸他的颈动脉,没有搏动。看瞳孔,没有反射。身体已经开始冷了。我忙叫新郎的弟弟去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还不死心,为他做人工呼吸和心外按压。等了半个小时,救护车到了,随车的医生,一看是我,问明情况,再仔细地检查了老夏,很遗憾地告诉我,死了。初步推断的死因是:煤气中毒。
      
       老夏——一辈子为无数的死者,穿衣套裤的,体面地送他们,到另一个世界的——老夏,自己,却赤身裸体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真的不明白!!!
      
       事后对死因的无数猜测,对于老夏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是酒多了,也许是门太紧了,也许是疲劳了,也许……,这许多的也许,对老夏来说,不过是鲜活的,人生片段的某个链接,瞬间就猝不及防地,断了。到底是那里断了,谁也触摸不到的,也无法修补的。
      
       ……
      
       今天是我的夜班,我想起了晨会上的话,医院要重新规划了,靠南墙的太平间,木工房和配电房,都要拆了。我做完我所有的事情,看看表,十点多了。我想了想,决定再去太平间去看看。这间旧的太平间,在三年前,就已经不用了,但医院里的人,仍旧称呼它为太平间,没人愿意靠近它。老夏的小屋,仍旧是那样的孤零零地,斜接着太平间,没有一点生气。整个一片旧屋,也没有丝毫的亮色。我放慢脚步,来到小屋的门前,静静地停住脚,闭上眼,就在闭眼的那个瞬间,我听到了老夏的洗澡发出的阵阵水声了,而在那断续的水声中,我仿佛听到了老夏,在凄婉缠绵地哼唱着那句戏词:未开言思往事心中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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