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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

发布: 2009-11-19 20:53 | 作者: 老于头



      
       原来如此!!!
      
       我看他织毛衣的神态,象在含笑面对着自己的儿女一般,忍不住又要问了:“看你织毛衣的样子,就象我的母亲。你怎么学会的?”
      
       老夏头也不抬:“不要学的,当你觉得生活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的。人到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啊。”
      
       这是我第二次听他说这句话。
      
       等于没说,我再转移话题:“你女儿多大了?在哪里啊?我从来没见过么?”
      
       说到他女儿,老夏的脸,又展示了他惯有的,75% 的笑容了:“她在读书,苏州大学,师范,本科啊,还有两年毕业。高考的时候说做老师不好,嫌苦,我帮她报的师范。天地君师亲,做老师怎么不好啊?”
      
       老夏说这话的时候,很得意,不象他惯常的为人态度。
      
       我说:“你织的毛衣,她肯穿?”
      
       老夏更得意了:“我都是按照最流行的样式织的,一般的人还织不出来呢。这几年流行宽松的棒针衫,你看我手上的,就是的,宽宽大大的,我女儿个子高,皮肤白,套在身上,更好看了。”
      
       他又哼起了戏词,这回是加了速度了,变得欢快了,象刘德华的歌曲《忘情水》的前奏了。
      
       我还想再说几句,朋友叫我去帮忙了,我只得跟老夏道别,来到寒冷的黑夜中,但我的心已经温暖了,不会惧怕黑夜和寒冷了。
      
       那两个晚上,我只要一得空,就到老夏屋里去呆着。有时闲聊几句,有时就坐会,也不说话。我已经很熟悉,他的所有的外在的举动和言行习惯。但他的内心,我深入不进去,即使在医院,也没人知道他的从前。他的来历和经历,对大家,都是一个迷。也许,了解这一切的人,都不在了。毕竟,老夏已经七十多了。
      
       从那以后,我和老夏就算熟悉了。老夏除了“主持”太平间的工作,还有一项兼职,就是不定期地到每个科室,收集装药品的纸盒和纸板,卖到废品站,卖得的钱,要交给医院的后勤,到年底,按照比例给予提成。因为他的烟瘾极大,所以他每次来,我就把平时注意收集的散烟,用病历纸包好,送给他。他照例是用嘴指指自己的口袋,我替他放进去,他从不用手接别人的东西。因为,他除了替死者穿衣服以外,做其他的事情和跟人打交道,都戴着一副薄薄的塑料手套。他的那双手,似乎只是为了死者而裸露的。当然,在他自己的屋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譬如,为女儿织毛衣时,他的手也是赤裸的。有时,我也跟他开玩笑,问他忙不忙啊?他说忙,我就说,那么钱多得用不完了?他马上说,用得完,用得完。他会接着叨叨地说他一天的开销。我有一次故意问他,收不收徒弟啊,我说我做他的徒弟吧。我那时一个月才拿五百多块钱,还不如他给死者穿一次衣服呢。我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之后,他立刻就严肃起来,说钱再多,不能代表你活得有尊严,人在世界上,被人尊敬是最大的幸福。我被他一说,从此以后就再不敢说笑了。
      
       那年的年底,有一回他来科室,做完事情了,也不走。我知道他有话说,就靠过去问他,他神情很萎靡,说话也叨叨的不清楚,我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他织好毛衣,亲自去了趟苏州,送到了学校,女儿的同学都很羡慕。看老夏的年龄,以为是她的爷爷,就问她父亲是做什么的。大概就是这样,女儿寒假回来就发火了,埋怨他不该去的。毛衣也没穿就带了回来。
      
       我看着老夏,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笑。我当然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心里的想法。但我不能明说,只得劝解了几句,说女儿的年龄还小,没到知父母恩的年纪,以后大了就好了。老夏总算是有点精神了,走了。
      
       第一年的轮转结束后,我就分到了外科,做了一名梦寐以求的外科医生。我的初恋也是那一年开始的,她就在外科,护士。那时的狂热,现在想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那一年流行姜育恒的歌,有一首《跟往事干杯》特别的火。那时还没有什么碟,听歌只有磁带。有一天中午,我和护士恋人,去县城最大的音响商店,去买姜育恒的磁带。一进商店,我被一种特别熟悉的旋律而震惊,那是夹杂在巨大的流行音乐里的一丝天籁。我侧着耳朵,向旋律传来的方向移去,护士恋人不知所措,也跟着我移步,到了京剧磁带的柜台。是柜台里的收录机,在放京剧的唱段,而放的这一段,恰好是我听老夏哼过无数遍的那句戏词,一句唱完,整整两分钟的时间。我忙问店员,放的是什么,那店员见我一个毛头小伙子,问这样的问题,颇感意外,在他的思维习惯里,京剧一定是老人的爱好。但他马上很热情地回答了我:“这是程砚秋的《窦娥怨》,这可是他的名段啊。”
      
       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盒磁带,然后就想立刻回宿舍,去听这盘磁带。护士恋人不高兴了,我也确实只顾了磁带,而忘了她的存在。连忙道歉,再去买姜育恒的磁带,已经没有了。只得怏怏地一起回医院。一路上,我的心全部放在了《窦娥怨》上,也学着哼了起来,姜育恒是谁啊?《跟往事干杯》居然真成了往事,我和护士恋人的故事,从那天起就无疾而终了。
      
       那天回到宿舍,我不顾一切地拆开磁带,塞进我的收录机里,一阵熟悉的旋律从带着沙声的音箱里传出,我静坐细听,前面还有几句道白,一声“妈妈容禀”叫得我心里一颤,然后就是那句戏词了:未开言思往事心中惆怅……
      
       原来最后两个字是惆怅。
      
       我不懂京剧,更不懂什么流派,但我能懂音乐和它要表达的含义。这短短的两分钟里,曲折蜿蜒,抑扬顿挫的曲调,配合声情并茂的唱词,把心中无数的冤屈,不满和愤恨,都一起宣泄得恰到好处。
      
       我马上就有了疑问,难道说老夏的心里有着极大的冤屈和愤恨吗?但我没有答案,至少那时根本就没有寻找答案的路径,只是在此后,听到老夏哼哼着走路或者抽烟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心里一次次地想,到哪里能得到答案呢?
      
       我分在外科,正是外科最缺人手的时候。每天,我一上班,先是没完没了的换药,然后是上台,开刀,或者是助手,或者是拉钩,主刀是轮不上的,最后关腹和缝皮是一定留给你的。手术结束了,你下台,回到科室,还要开医嘱。开完医嘱,还要写病历。打个比方吧,就象一个厨师的下手,除了上灶不是你,其他全是你。先是普外,再脑外,再胸外,再骨科。因为我自己选择和向往的,我只能毫无怨言,埋头苦干。这样也好,每个专科都想要我,我自己选的是,骨科。
      
       我选择骨科的原因是,手术简单扼要,不拖泥带水,符合我的性格。那时县城很小,路窄车少,根本没想到,今天会发展成一个很具规模的现代化城市,路宽了,车多了,交通事故频繁之至,让我们忙不胜忙。
      
       很快就是这一年的冬天了,雪下得很大,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简单的色彩和环境,让人的心也单调起来,行动和思维渐渐地自我禁锢了。在不知不觉中,我在医院已经渡过了一年多的时光。某天夜班,忙完所有的工作,我忽然想起,还是去年这个时候,和老夏谈心的,不知道他跟女儿的矛盾,化解了没有?他的女儿,今年要毕业了吧。老夏,这样的天气,还天天打水洗澡吗?我猛地想起,真的有很长时间没看到,不,是没想到老夏了。难道仅仅是因为工作忙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俗务和凡事把我的好奇心和关爱心慢慢地消磨掉了?我没有答案。
      
       春节后的一天,记忆里是正月初十左右,我白班,正忙着写病历,忽然走廊里呼啦啦来了一群人,人群里有医院的正副院长和总护士长以及大外科主任,和我们骨科的主任。我心里奇怪,这是做什么啊?一阵忙碌,人群都聚向了病区东面的一个房间,主班护士叫我了:“于医生,来病人了,45床。”
      
       45床,就是病区最东面的房间,也是条件最好的房间,就一张床,某种意义上,是为了县里的一些干部准备的。我心想,大概是县里某个领导断了筋骨了,不然,医院的那么多领导会巴巴的跑前跑后?
      
       我来到病房,一帮人还在,我们的主任,正亲自为病人做体格检查。病人是个面善的老者,年龄大概七十以上,气色很好,红红润润的脸,长长的白眉,颌下无须,体型偏瘦,长手长脚,手指特别的细长,平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色平静,看不出哪里的伤痛。我没敢说话,静静地看着主任做检查,从问话中得知,病人是右侧的股骨颈骨折,在自己家里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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