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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

发布: 2009-11-19 20:53 | 作者: 老于头



       我的抽屉里,有一只牛皮纸的信封,里面是一本书,书里,夹着几张发黄的纸。我知道具体的内容,也知道它们代表的含意。我轻易不去打开它,细细地推算一下,大概有四五年没有动它了,尽管我常常看见它们,而且,在内心,我知道他们静静的存在,对我未来生活的意味。
       
       今天一早,我刚到科室,就听说,医院要重新规划,紧靠南墙的太平间,配电房和木工房,都要拆了。这个消息让我的心一痛,久违的心酸和悲哀,象决堤的河水,顷刻间,就蔓延和淹没了我的全身,几乎不能自持。中午回到家,我急急忙忙打开抽屉,拿出已经磨破的牛皮纸的信封,怔怔地不知道是否该打开它,老夏,那一张似乎精心设计过的,只显示75% 的笑脸,活灵活现地,凸到了我的眼前。
      
       九十年代初,我从医学院毕业,回到了家乡,分在县医院,做了一名临床医生。第一年在外科轮转,第二年定科。我那时年轻气盛,一心想做个手到病除的外科医生。每天下班后,不管是不是值班,我都呆在急诊室,抢着做一些下手的活,还乐此不疲,反正住在医院,名副其实的住院医师。那年的夏天很热,人都燥狂,天天有打架的来急诊室,头破血流,我正好有机会练练基本功,清创,切开,止血,缝合。有天晚上,大约九点多钟了,一直不忙,护士们笑我没有练兵的机会了。我刚到医院,脸嫩,不敢回嘴,只好低头喝茶。正说着,外面一阵哭闹,我知道来病人,忙趁机会跑了出来,免去了尴尬。一帮人抬着门板进来了,门板上的人,全身是血,那血,从大门一直滴到急诊室里,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哀伤。哀伤是因为巨大的哭声,足以掩盖黑暗中所有的声响。我和值班的主治医师,一起走过去,一听心跳呼吸,都没有了,就知道,人已经死了。问缘由,是建新房,从梁上摔下来的。大概是摔破了脾脏,又在乡下,等叫车运到城里,没救了。一说死讯,哭声更响了。主治医师走了,我在一旁暗自叹息,值班护士走过来,对我说:“别发呆啊,去叫老夏啊。”
      
       我不解:“老夏?”
      
       护士问我:“老夏你都不知道?”
      
       我问:“谁啊?做什么的?”
      
       一起大笑起来,又一起掩住嘴,怕被病人家属听到,值班医生过来,对我小声地说:“就是住在太平间隔壁,专门给死人穿衣服的,你去一趟,就说急诊室有事情,他就知道了。”
      
       “啊!去太平间?”我不自觉中喊出了声。
      
       “你怕啊?不会吧。就在住院大楼后面,路不远,快去吧。急诊室还要来别的病人啊。”值班医生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了。
      
       我只得满心不情愿地向后面走去。我不是怕死人,我是怕来了新病人,我没有参与抢救的机会。
      
       太平间并不难找,就在住院大楼的后面,紧靠着医院的南墙,一间可以看到天的平房,再过去,有个小间,斜接着太平间,我推测,该是老夏的住处了。我离得远远的,先喊了一声:“老夏!老夏!急诊室有事情了。”
      
       “急诊室吗?就来!”居然是普通话,虽然带有吴语的口音,但在我们这一带,算是很标准的了。
      
       我立刻如释重负,知道完成了任务了。刚要转身,老夏说话了:“你是刚来的医生吧,没听过你的声音么,我还有几件衣服,漂一漂就好了,你可以先走,也可以等我。你姓什么?”
      
       好奇心立刻拉回转了,我刚迈出的脚步。我慢慢地靠近那间小屋,灯火很明亮,明亮的灯火下,一位七十开外的老头,上身圆领的老头衫,下身长裤,还穿着袜子,套着拖鞋,满弓满架,正在漂洗他的衣服。这么热的天,这么大的年纪,居然穿得如此的齐整,令人不可思议。漂洗的衣服不多,就一件圆领的老头衫,一条长裤,一条短裤,都是他自己。从身架和手势看得出很熟练,完全可以和我的母亲媲美。他背对着光,但我可以看得出他在对我笑。那笑,就是我后来形容他的,似乎精心设计过的,只展现了75% 的笑。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对此的解释是,他从事的工作,使他形成了职业性的笑,不可以做到100%的笑容,那样容易让周围的人不舒服。我却不这么看,第一次,我就发现,那笑里,包含沧桑和无奈,这是后话了。
      
       他很熟练地漂洗,拧干,晾好,再洗净手,整好衣服,套起胶布围裙,换好胶鞋,点好烟,来到隔壁的太平间,推起帆布车,跟在我后面,向急诊室走去。一路上,我听他哼着什么,细一听,好象是京戏,带点凄婉的味道,歌词听不确切,但我能听明白,他哼来哼去,就那一句。
      
       来到急诊室,死者的家属,倒不肯让死者留在医院的太平间了。此地的风俗,死人要留口气回家,据说这样,死者死后,魂灵才识得家,方可以获得亲人的供奉。既然如此,大家也不勉强,老夏就只好推着空车,依旧哼着他的戏词,衣着整齐地回了太平间。
      
       这就是我老夏的第一次相识。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大热天也穿得整整齐齐,烟瘾极大,走路爱哼着戏词,似乎挺乐观的一个老头,仅此而已。
      
       那时医院的生活条件,并不完善,夏天洗澡也没地方,没有公共浴室,只在锅炉房,有间小小的水池,是烧锅炉的工人们,下班后,自己洗澡的地方,不对外开放。我们一帮小年轻,身体也壮,平时就是冷水澡。想洗热水澡了,就去找烧锅炉的小王,他喜欢钓鱼,都叫他王阿呜(猫吃鱼的声音)。他爱抽烟,我们常常把科室里,病人递的散烟,收集起来,晚上就送给他,顺便就可以洗把澡。那些没有“后门”的人,就只能把水打回宿舍,擦擦身,意思意思。住在医院附近的一些医生,也来医院打水回家洗澡,水就不够了。医院的后勤,为了限制用水,要求医院外的,不住宿舍的人,打水一律要买水筹,一毛一根,一根一壶热水。那天,我和科室的几个小年轻,正准备到锅炉房洗个澡,在锅炉房大门外,和小王说着笑话,老夏来了。大热的天,还是一身整整齐齐的穿戴,尤其脚上,穿着丝袜,还套着双皮鞋。看上去,确实比一般的老人精神。他左手两个水瓶,右手一只大水壶,看到小王了,先点点头,把三根水筹,放到了板凳上的铁盒子里。然后,再去打水。水灌好了,他再跟小王点点头,依旧哼着那句听不清楚的戏词,身板挺挺地向太平间走去。在人来人往的打水队伍里,我无意间发现,放水筹的铁盒里,就只有三根水筹。我带着疑问的目光,转向小王,因为收水筹,是他的工作范畴。小王看到了,嘴一撇:“公家的水,那么认真做什么?你也不想想,什么人才有资格住在医院附近?都是各科室的主任啊!这帮老家伙不主动给,你去追着要?就他,说天天打水洗澡的,明明住在医院里么,能省不省,真是个轴货。”
      
       从那一刻开始,我注意起了老夏。因为职业的原因,在医院,基本上没人跟他打交道,谁也不屑去注意到他。按照我有限的接触,我能看得出,从内心来说,他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极其自尊的人。
      
       真正和老夏的亲密接触,是我的朋友父亲的死亡。
      
       应该是那年十月底的事情了。我朋友的父亲,一直有高血压病,突然并发脑梗塞,住进了内科。经过半个多月的抢救,没能救活,晚上八点多钟,去世了。全家人哭成一片,都没了主意。我毕竟在医院呆了一段时间,有了些经验,问他们如何处理。朋友说,就放太平间吧,家里是楼房,又小,根本放不下的。我就当仁不让地去请老夏了。我来到老夏的屋外,轻声地问:“老夏在吗?”
      
       门里老夏说:“哪个科有事情啊?”
      
       我说:“是内科。”
      
       老夏说了:“是于医生吧,进来吧,我还有几针收一收,马上就好。”
      
       我第一次,推开了老夏的门,第一次,走进了老夏的房间。
      
       老夏那年,按照准确的年龄来算,该有七十一,二了,但他的房间,完全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孤寡老头的房间,有异味和零乱。房间大概十四个平方左右,地上和墙上,一尘不染。家具不多,就两只大衣柜,一只杂物柜,几张木凳,一张床。床下有夜壶,老式的那种。换洗的内衣,一件件叠好,放在床头。杂物柜分好几档,最上面一档,散放着一叠旧报纸,和几本厚薄不一的书。我这人,对书有天然的亲和力,立刻就走了过去,一本是没有封面的《建国以来若干问题的决议》,两本厚点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上下两册,再有一本,居然是繁体的《中国哲学简史》,冯友兰的。还有几本大开本的书,居然是毛衣的编织技巧之类的书籍。老夏呢,就坐在房间的中间,那张唯一的藤椅上,在织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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