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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

发布: 2009-11-19 20:53 | 作者: 老于头



      
       医院的团委,办了份内部刊物,叫《医讯》,主要是刊登一些医院的近期动态,好人好事,以及表扬信等等的东西。为了保证刊物的定期发行,医院要求每个科室,要指定一个通讯员,每月至少要写两篇稿子。我是外科被指定的通讯员。因为实在没东西写,我就写了一篇杂感,谈谈我自己对于医德和医术的辩证关系。其实,这样的刊物发到科室,谁也不会正眼多看的,谁知道,老夏竟然看到了,我觉得很震惊。难道他一直在关注着我?
      
       我已经忘了,在房间里呆了多长时间,也忘了跟他们说的话。那一刻,我只被两位老人的笑容和从容所感动,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了他们长达几十年的友谊,以及每个人经受的种种考验,和那考验之后的心得体会。在那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我找到了老夏过去经历和生平的路径,而那路径,也不仅仅只跟老夏有关。它和我们过去的岁月和更迭,关系更大。
      
       宋云溪宋院长,住了两个月的时间,我每天只要一得空,就去他的房间,是我提出来的,要听老夏的故事。我把我已经知道和看到的,关于老夏的事情,都告诉了宋院长。我明确表示了兴趣,宋院长并不推辞,他以为,让我知道那一切,也算是他们那代人,对后人的交代。我在那时,也没想到到,会有写老夏的这一天。老夏,也并不只是他自己了。
      
       老夏的祖籍是本地人,到老夏这辈,他的父亲,已经是上海小有名气的银行家了。老夏名叫远志,读书时代一帆风顺,大学毕业就定了亲。本来是可以出国去继续做学问的,不知道是否受了陶行知的影响,一心一意要回家乡办教育。在上海,因为是同乡,两家人互有来往的。他比宋院长早回家乡两年,大概是1940年左右的事情。现在城东的育人学校,就是老夏最早的教育基地。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老夏自己出钱出力办的。当时在县城,绝对是一件轰动的大事。据说,为了回家乡办教育,定的那门亲就没成,退了。也有人说,他们是结了婚的,有子女的,现在还在上海。老夏回了家乡,遭了变故之后,就离了,是解放之后才离的婚,是老夏主动的。具体怎么样,连同时代的宋院长也不清楚。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老夏解放后没结婚,没有过伴。一直是孤身一人。这里面当然还有原因的。解放那年,老夏突然被查出,参加过国民党,一下就被从自己办的学校踢了出来,踢他的人,就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一位老师。老夏失业了,上海也回不去,银行早就被封了,父辈们也先后辞世,存活的几位兄妹逃到了国外,一个家从此就散了。
      
       因为没有了职业,老夏一解放,就穷困潦倒,不名一文。当时的宋院长正是大红的时候,政治气氛也没后来那么严峻,他自己做的主,把老夏招到了医院,做了一名勤杂工,扫地,抹窗,挑粪桶,挑水,所有的脏活,都是他一个人做。算是临时工。那时还没有“主持”太平间的工作。
      
       我问宋院长,老夏参加国民党是怎么回事情?
      
       宋院长说,据他的了解,当时的苏南,是汪精卫的地盘,为了表示对日本人的效忠,要求当时所有有单位的知识分子,一律集体加入国民党,是集体加入。把表发到单位,由单位的某几个积极分子做为介绍人,填个表,一上报,登记一下,就算是国民党的党员了。根本不要考验和宣誓的。当时的教育系统基本全部都是如此参加的。推算一下,大概是1942年的事情。那年,宋院长刚从上海回来。谁也没料到一解放,这张表,就作为参加了国民党的证据,一直压在了他们的头上,很多人为此一直没有能翻身。到了“文革”,又被拉出来斗得要死。宋院长说,“文革”一来,他自己挨斗,老夏也挨斗,两人常常并排站着,所有的酷刑都经历过。在“文革”早期,因为武斗得厉害,常常有大批的死人拉到医院。因为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老夏常常是白天挨斗,晚上就被拉去,为死人抹身,穿衣,整容。渐渐地,老夏被批斗的时间少了,在太平间的时间多了,再后来,人们就渐渐忘了老夏的来历,他在医院的身份就被定位了。一直至今。
      
       有一个疑问随之而来,他的女儿是怎么回事情啊?
      
       宋院长说了,是养女啊。1970年,外地的夫妻两,路过此地,车祸,都走了,老夏为他们穿的衣服。留下个小女孩,一岁多吧,老夏看着可怜,就收下了,起个名字,叫夏收。
      
       那他老哼的那句戏词,有什么来历吗?
      
       宋院长笑了,你倒仔细啊。在上海,年轻的时候,家里有钱啊,赶时髦啊,都玩票的,他喜欢程派,扮过花旦,唱过《六月雪》的。
      
       原来如此!
      
       不是我想的那样,因为有天大的冤屈,才常常哼的。
      
       他没平反吗?
      
       宋院长一下就严肃起来了,他长叹一声,解释道,老夏的问题不是“文革”的事情,而且他确实参加过国民党,所以,不存在平反的问题。还有,他解放后就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也就谈不上经济赔偿。
      
       我在问这些问题的时候,随着答案的渐渐明了,有一个很严厉的声音,从我很深的心底发出,在质问我自己:你对老夏的关心,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很多问题,其实是显而易见的,稍加思考就可以有答案的。譬如他一直没有老伴,年龄的差距又那么大,那么女儿肯定不是亲生的。譬如他的不幸,是在解放后发生的,一定有某种政治的原因,我却从来没想过。自以为,是出于对真相的执着。我关注他的过去,却对他的生活现状视而不见。他现在如何的生活,如何的思想,我一点不知道。那么,对于他过去的浅薄的关注,和由好奇出发的关心,说白了,很大程度上,是猎奇的心理在作怪。他现在做的和说的,他现在想的和需要的,其实比他过去的经历,对我们更加重要。也许因为年轻,我们往往喜欢借助过去,某个人,某件事,来装饰自己的浅薄和无知,并在适当的时候,作为炫耀的资本。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啊!!!
      
       在那以后的小半年里,我只要有时间,我就去老夏的小屋,跟他学京戏,学书法,学写文章。我也学会了他唱的那句戏词,还有许多程派的段子。他的腹简极丰,我也喜欢看野书杂书,能谈的内容很多。只是我几次问到他个人的情况,他都回避不答。在外人面前,我从不谈起老夏。那时我住医院,名副其实的住院医师,宿舍的人都奇怪我的行踪,怎么和一个穿死人衣服的老头,打得火热。连我们科主任都过问到了此事,说要注意言行,免得影响前途,我心中不以为然。
      
       又是一个夏天来到了。
      
       在那个夏天,我第一次看到了老夏的女儿,夏收。婷婷玉立的姑娘,神情中带有落寞,看到我,不带感情地打个招呼,就回了小屋。她分回了家乡的实验高中,做了一名语文老师。我想起了老夏的话,替她填的志愿,天地君师亲么。那么,这里面只怕是包含着老夏,不为人知的苦心了。不知道我这回的猜测是否又错了。
      
       记得是夏天将尽的时候,老夏托人带信,要我去他的小屋一趟。我奇怪啊,我前两天刚去过的啊。难道就在这两天里,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那天的天色不好,阴阴的一个傍晚,象要下雨的样子,风若有若无地刮着,感觉浸人的肌理了。远远的看绿树,间插着黄黄的叶子在里面,虽然还顽固地附着在树枝上,但就要成为无数诗人,可以吟唱和寄托惆怅的落叶了。季节在飘落中被告知,秋天,就要来了。
      
       我刚走到老夏的门外,就见他的简单的家具,都被搬到了屋外,正在装车,象是在搬家。我心里很是吃惊啊,就在前几天我来玩,也没说起啊,怎么就两三天的功夫,就决定搬家了?
      
       老夏,坐在那张惯坐的藤椅上,不是坐在小屋中间的灯下了,而是就坐在大门外,衣着单薄,表情苦闷,欲说还休,嘴里小声地嘟嘟着。风若有若无地刮着,浸人肌理的。他的女儿,夏收,正在指挥着几个工人在搬家,满头的汗珠,并不理睬他的表情。老夏看到我来了,一下就站了起来,没站稳,又跌坐在藤椅上,我忙跑过去,蹲下身来,靠着他,老夏的眼泪慢慢地淌了出来。
      
       老夏擦去眼泪,很长时间,才恢复了既往的表情:“我不做了,退休了。”
      
       “好啊!你本来年纪就大了。做这行当太吃苦了。早该退了。”我理智地回答他。
      
       “就是啊,我都工作了,你么,钱也挣得够用了,还要做啊,一把老骨头,做到死啊?我不是要被别人骂死了?高考的时候,我想考医学院,你帮我填的师范,我听了。现在,我既然做了老师,也要注意影响的吧。总不能让学生说,夏老师的爸爸是做……”女儿夏收一边帮着搬东西,一边说道。一阵风刮来,把夏收下面的话刮到了另一边去了,谁也没听清楚。
      
       “老人家,这个么是女儿孝顺你,帮你租个新房子,虽然是平房,环境比你的房子好得多啊。别的老人家修都修不到的。现在的小人啊,把老人家不知道放在哪个角落里的。”帮着搬家的工人跟着附和道。
      
       老夏被我们几个人一说,倒不好意思了,他从屁股下面,拿出一个信封,8K的牛皮纸的,里面厚厚的。他递给我,说道:“你回去看看,这些东西,都是过时的了,也没人会感兴趣的。本来早就该烧掉的,后来事情打打叉,就忘了,一直存着,现在要我烧掉他们,又舍不得了。我们,也算是忘年交了,你这人,心好,仁义,一直关心我,拿去看看吧,你喜欢写写,也许有用的。唉!都过去了啊!怎么说的,人到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啊!”
      
       我接过信封,发现牛皮纸的外壳,已经有几处破了,露出了里面的底色,是红色封面的书。我没敢猜测里面的内容,但我很清楚,那一定跟他的过去有关系。我站起身,怕问不清楚,特地向夏收要了地址,表示过几天就去看老夏。再跟老夏道个别,我怕我的眼泪会流出来,快快地离开了小屋。
      
       我手拿信封,心里感觉它沉重无比,它到底会是什么呢?是我想象中的,他的过去和历史吗?我应该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去看这里面的东西呢?我在初秋的傍晚,阴阴的天空下,承受着若有若无的风,思考着我的去路。
      
       宿舍里肯定有人,而且是乱哄哄的,在那样的场合,看这样的东西,显得十分的轻视和随意。不行!办公室也不行,有值班的医生,有人来人往的病人,一切都已经那么的愁苦,在那样的场合看,显然是一种亵渎的行为。我决定,到周末,回家再打开它。再封存几天,让我的好奇心再延长和保留一段时间,也许正可以让我进一步思考,关于他们那代人的存在,对我们目前的存在和未来的生活,具有的警示意义。这也许才是我,真正关心老夏,以及老夏们的意义所在。
      
       在那个周末,我回到了农村的家中。父母亲为我的回家而高兴得忘乎所以,嚷嚷得,整个村上都知道我回了家。其实是,我大学毕业,回到了故乡的两年里,只要有可能,每个周末,我都是回家的。但我每次回家,父母亲都象是我久别回家一样,热烈的招待,把我当作客人一样的招待。我说了无数遍,他们总也不听。因为,我是这个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父母亲的自豪和骄傲可以永远的维持着,而我的回家,似乎是给他们的骄傲在不断地加上砝码。
      
       九点多,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静了半天,才拿出那只信封,慢慢地打开它,先跳入眼帘的,是一本书,大16K 本的书,上面是一行黄色的行楷:红色娘子军。下面是一幅彩色的照片,《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跳芭蕾的一个造型,我不能准确地说出造型的名字。但在我的记忆里,有过的。翻开它,里面全是黑白的剧照,下面配着文字说明,其实就是一本电影连环画。纸质陈旧泛黄,但张张纸都平平整整,没有皱折,甚至没有压拓过的痕迹。我看看封底,说明是70年出版的,二十多年了。在书的中间,夹着几张纸,是那种旧的草纸,发黄发黑,摸上去都刺手。我打开第一张,纸的抬头的正中,赫然写着四个字:我的检查。
      
       字既小又潦草,是用钢笔写的,又涂又改的,象是在打的草稿。因为年代实在久远了,很多字都看不清楚。我站了起来,把纸顶到灯下,一字一字地读了起来。
      
       1940年6 月,上海XX大学毕业。证明人:周泽民。
      
       1940年7 月,回苏南县XX区,办育人学校。证明人:汤承业。
      
       1942年2 月,该时,留教人员一律次加入国民党(汪记),由茅福根,钱云珠二人介绍。证明人:谢民声。
      
       1949年5 月,因病离开育人学校。证明人:汤承业。
      
       1950年至今,一直在县医院做勤杂员。证明人:宋云溪。
      
       ……
      
       下面又是一段涂改的文字,用的是另一种颜色的钢笔:……我保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衷心拥护对我的一切批判,心甘情愿地作为反面教材,每天都做好本职工作,认真抹身,穿衣,化妆,不让每一个战士死不其所,绝不让反动分子有可乘之机,污蔑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开会准时到场,不迟到,不早退。做到大材大用,小材小用,工作不推诿,不松懈,有质有量。
      
       ……
      
       下面又是很大的涂改,再也没有了。
      
       没有时间,没有落款。
      
       另外的几张纸,内容大同小异,应该全是他正式检查的草稿,居然被他保存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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