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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

发布: 2009-11-19 20:53 | 作者: 老于头



      
       我当时就惊住了。
      
       老夏在织毛衣啊!
      
       老夏头也没抬,娴熟地收好针,抹平毛衣的前摆,放平在床上。也不看我,随口便说:“给我女儿织的,马上天冷了。”
      
       他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套起胶布围裙,换胶鞋,点好烟,拿好钥匙,打开隔壁的太平间,推起帆布推车,对我说:“于医生,走吧。”
      
       他的井然有序,让我充满了疑问。为什么在任何情况面前,他总是从容不迫呢?
      
       来到内科,老夏先问家人,穿戴的衣服准备了没有。家人说都准备了,老夏说,那你们把衣服拿来,都出去吧。对我说:“于医生,你留下,帮我一把,不会怕吧。”
      
       我当然不怕。我朋友的父亲,我一向称他为伯父,叫了有十多年了。直至他死,我都在他身边,没有丝毫的害怕。我是奇怪,为什么老夏会让我留下?
      
       老夏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打来一盆热水,先绞一把热毛巾,捂在张开的嘴上。他说,如果不及时用热水捂嘴,到火化前,嘴都是张开的,很不雅观。果然,只五分钟左右,老夏拿走毛巾,用手轻轻一托,嘴就合上了。然后就是脱去全部的衣服,抹身。疾病死亡的还好,全身只是有点脏,如果是交通事故导致的死亡,那最难收拾了。全是血,还有油污,还有垃圾,还有没有缝合的伤口,那样抹身才困难呢。抹好身,穿衣服了,讲究了,要上四下三。为什么要这样?我问老夏,他也说不出来,他说,从他开始做这一行,就有了这样的规矩。我看他穿起来非常的利索,根本就不用我帮忙,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有了问题就问。据他说,穿衣服要赶在死亡的两小时以内,不然骨头就硬了。我想起了读书时学过的法医学,尸僵的时间,好象就是两个小时,他不知道理论,但他会用。衣服穿好了,套袜穿鞋,鞋有讲究,前面要放点纸钱,算是买路钱,阎王好见,小鬼难挡。怕小鬼挡路,延误了赶路的时间。鞋一定要合脚,合脚才跑得快,能尽早投胎,投个好人家,免得下辈子做牛做马。洗漱穿戴完毕,老夏要我和我的朋友一起,把伯父的身体,抬上帆布车。要脚向外,头朝里,意思是一路走好。然后,在一片哭声中,向太平间走去。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自始至终,他的嘴上,都拖着一根烟。说拖,是因为那支烟只有很小的一点叼在他的嘴里,其余向下斜着,烟灰再长也不抖掉。也不见那烟在燃着,但是,当工作进入了关键时刻,他就狠命一吸,红光闪闪,烟灰直掉,满鼻满眼都是烟味了。等烟散了,他的衣服也穿好了。我的理解,那烟,从某种意义上,是他的防毒面具。
      
       一路上,他不紧不慢,嘴里还是哼着那句戏词,我想了几次,都没敢开口,他唱的到底是什么呢?
      
       快要进太平间了,我和朋友走在前,因为屋矮人高,老夏赶忙叫:“低头!低头!唉啊,再高的人,到了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啊。”
      
       摆好尸体,脸上化妆,妆毕,黄纸罩脸,点上蜡烛,烧上香,放起了哀乐,伴着阵阵哭声,哀伤痛苦的味道就出来了。本地的风俗是三朝,即要放三天,任亲戚朋友凭吊和瞻仰。我和朋友到一边,跟老夏谈价钱。常规的是680 元,包括穿衣,化妆,蜡烛,香,纸钱等一概用品。老夏问我:“是你什么人?”
      
       我说:“世交,一直叫伯伯的。”
      
       老夏说:“那就算五百。一分不多收。”
      
       我说:“那不行,你做几个钱不容易的。”
      
       老夏笑得有点得意,难得看到的表情,声音很小:“于医生,也就跟你说,这个医院,除了院长,就是我的钱多。说定了。”
      
       老夏说完,就走回他自己的房间了。一会儿,拿着水瓶和水壶,要去打热水。我奇怪,天近十月底,已经很冷了,他还要打热水,在自己的屋里洗澡吗?
      
       我陪着朋友和他的家人,准备一起守夜。天很冷,我们的心更冷。哀叹和讲述一样的哭诉,使人肝肠寸断。几个亲戚在忙碌着,做白衣,联黑套,缝小红帽子,那是第三辈的小人必须戴的。已经有亲戚来吊唁了,要忙着接待,子女和爱人要陪着一起磕头,我没什么事情了,就慢慢地踱到了老夏的门前。听得水声一片,还夹杂着他的哼哼,还是那句凄婉的戏词,带了点苍凉的味道。我不敢出声,静静地蹙在门边。他唱得有板有眼,我在心中静静地默数,这句词,完整地唱完,足足要两分钟的时间。在他反复的吟唱中,我慢慢地听出来了,那戏词好象是这样的一句话:未开言思往事心中……,最后两个字还是没听清楚。
      
       为什么他要反复地哼唱这样一句戏词呢?
      
       我觉得老夏本身,就是个谜。在不知不觉中,我对他有了更大更浓的兴趣。
      
       门忽然开了,灯光象聚拢的强光一样,罩住了我全身。我一下子脸就红了,好象一个正在掏包的贼,被人当场捉住了双手。老夏是出来倒水的,他看见是我,并不吃惊,倒完水,对我说:“今晚没有觉睡了,先到我屋里坐坐吧。”
      
       我只好跟着走进了房间。这是第二次来了,感觉就不一样了。在如此寒冷的夜里,一进如此温暖的家,简直是天壤之别啊。房间里所有的陈设,看上去都觉得亲切,恍惚中好象走进了自己的家中。
      
       老夏,即使在自己屋里,也穿戴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根根见底,他拖过藤椅,继续织他的毛衣,我坐在一旁的木凳上,端着他泡给我的热茶,东张西望,忽然发现,他的房间里,没有电视。
      
       老夏突然问我:“医院宣传橱窗里的字,你写的?”
      
       我先是一楞,后来才想起来他问的什么。
      
       十·一国庆,医院要出一期宣传栏,我写了幅字,是毛泽东的《七律·长征》,用的是行楷。应该说花了点工夫的,可惜进了橱窗,除了博得几句好之外,没人真正地给过我发自内心的赞扬。我没想到,老夏居然也看到了。
      
       我局促地点点头:“是我写的。”
      
       老夏说了:“整幅字的风格可以,布局不是十分妥当,结句的字写得无力,大概是什么事情催促的。”
      
       我惊呆了。
      
       说的一点也不错!
      
       那天在宿舍,我正在紧张地结句,一个宿舍的几个同事,催着要打牌,我没办法,只的草草收了。写完后看看,确实不够完满,因为时间紧,也就交了上去。
      
       没想到被老夏看出来了!
      
       老夏说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摹过几张帖,后来么,不说了。”说完,他又哼起了那句戏词。
      
       这回的音调里,含着无奈了。同样的一句戏词,在他的嘴里,居然有多种多样的含意,真是不可思议。
      
       我已经不再惊奇了,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我想问他的是:“天这么冷,你怎么还在屋里洗澡呢?冻坏了怎么办?”
      
       老夏说了:“你不知道,我做这行的,去浴室洗澡,别人要嗔怪的。况且,我是要天天洗的,上浴室也太费钱了。”
      
       “天天洗澡?”我隐隐地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是十分清楚。
      
       老夏说:“做我这行的,要自觉。天天洗个澡也不为难,别让人说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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