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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浦(节选)

发布: 2009-11-12 22:40 | 作者: 陈旭红




       5

       又是一个星期六,又是祭七的时候。母亲说:“今天是七七,你爷的魂儿得了这次祭奠就要离家去了。”

       听母亲这样说,我似乎感觉爷正在云踪屿上做事,待会儿会回来吃午饭,可母亲说他吃过了就要走,他的魂魄要去哪里,还有地方是他愿意去的?他肯定不会离开这里。

       我和母亲在家准备好了祭奠用的东西,等细骚儿回来一起祭奠。

       细骚儿竟和顿危师傅一起回来了。

       爷死那天,垸里有人看到顿危师傅去看过爷,只是我们没注意到他。顿危师傅这是第一次来我家,爷在世时,他只在云踪屿会爷。

       顿危师傅没有念“阿弥陀佛”就进了家门,脸上的神情平静淡远。母亲进里屋找出一只紫红砂杯给他泡了茶,递给他说:“这还是你送给逢春的砂杯,他怕忙手忙脚摔坏了它,一次也没用,只说等老了清闲下来再用它,可他……”

       顿危师傅接过砂杯,放在桌上的酒水边,说:“供七七吧!”

       依照前几七一样,我们烧香磕头,一样样依仪式顺序而行。

       事毕。顿危师傅平和宁静地说:“今天我只做俗子,告诉你们一段俗事,你们听听吧。”

       他略顿了顿,说:“早年我有妻有子,我们三个人坐船渡河,妻和子落水死了,我活着。反过来其实是我死了,他们都活着。他们的人世课业已满,我仍在不明中向明……”顿危师傅说这些话时言语清淡,脸上没有安与不安的神情,他心里想些什么,对母亲和我与细骚儿到底要说明什么,我弄不懂。母亲似乎懂得了,她眼神虚缈地飘到大门外远远的地方,我不喜欢她这样的神情,于是我有点厌烦顿危师傅的到来。

       顿危师傅没喝我家一口茶水,更不用说吃饭,讲了一段不清不楚的话就走了。母亲送他出门,看他离去后边往回走边说:“早听人说,顿危师傅的命当初就是青峰寺的老和尚给捡回来的,劝他留下来又收他做徒弟,取法号顿危,原来如此。”

       母亲喃喃自语,我似乎听出什么不妙之音,赶紧着说:“妈,那顿危师傅是没有亲人的哦,我和细骚儿可要你呢。”

       母亲听了我的话,一怔,等她缓过神来,忙走过来一把揽过我坐在椅子上说:“我的傻女儿,你小脑壳里尽想些什么事,妈在想,世事就是这样子,这世上有几人修得全能全满,有你爷在,我们一家过得圆满。爷走了,就像顿危师傅说的,其实他没死,在妈心上搁着,眼前妈还有你和细骚儿,妈要大谢天和地。”

       细骚儿在一旁听了,忙着表态说:“妈,你放心,我和小云儿会养你后半辈子的,一定让你享福。”

       母亲笑着松开我,说:“细骚儿,你是爷的好儿!也是妈的好儿!只要你和小云儿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妈就享尽了福。”

       可是,又有一桩事儿突然降临。这年的春节前夕,细骚儿的娘来了。

       6

       细骚儿的娘提着酒水香烟还有食品猪肉等一大堆东西,一路问询着摸上了我的家门。母亲开始没弄清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路,她一直说她是牛建成的亲娘。牛建成这个名字在白莲浦从没被人叫过,母亲脑子绕了一下,终于转了过来,知道来人是谁,她忙乎乎地招呼她。放寒假在家的我躲在房里向外瞧了一眼细骚儿的亲娘。她长得像极了电影中的地主婆,脸庞又白又圆,大眼弯眉,鼻略有点塌,一张笑脸让人顿生防备之心。以前听人说细骚儿的娘有点姿色,仅用“有点姿色”来形容她是不公正的,突如其来的到来让我相信她还是个会谋划的活溜人。

       她双手接过母亲递给她的茶杯,拉了一把椅子并排放着,母亲与她并排而坐。她喝了一口水,顺便叹了一口气,对母亲说:“老姐,建成这些年有劳你们啊,我这做亲娘的不及你一半,几次想过来看看你们,又没得这个脸来见你们。现在逼得我没得法儿,也管不了脸不脸,你们大人大量,莫计较我,我会遭报应的……”

       “哎,莫咒自己,活在世上的人没几个容易的。”母亲打断她的话劝说道。

       她拿手压在母亲手上,语气诚恳地说:“老姐,这不是咒自己,我真的遭报应了,我那后头的男人无事生端中风瘫痪了。”

       “哦?现在好些了吗?”母亲忙问。

       “哪里好得了,半瘫在床,吃喝拉撒都得要人照顾,我现在是顾里顾不了外,前几年跟他一起起五更睡半夜,好容易撑起石材厂。这两年生意刚做得顺当些,他却倒下了,家里厂里的事儿全撂下。眼下的石材厂没人打理,临时让小叔子帮忙看着。你说现如今他瘫痪在床,两个孩子一个上学,一个才两岁,都是要照料的人,我再有能耐也顾不过来这里里外外的事情。这次来想让建成跟我回老家打理石材厂,建成若不回去,只怕石材厂迟早要落到小叔子的手上,到那时我什么都没有。虽说眼下他什么都好,可哪一天翅膀硬了,想欺负我们这又残又弱的人还不就吹熄灯的劲儿。老姐,我也想过了,建成不愿跟我去,你帮我劝劝他,求老姐儿你能多体谅体谅我。”说罢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双手递给母亲说:“老姐,这是五千块钱,请你们收下,钱不算什么,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千万莫嫌弃。”

       母亲推开她递钱的手,站了起来,对她说:“钱,你还是拿好,细骚儿是你的儿也是我的儿,我不卖我的儿。”

       细骚儿的娘有点窘,半坐半立地僵在那里,好半天才说:“老姐,我晓得你的心思,可是我这也是没办法。这钱给你,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建成这辈子都是你的儿子,就是我想他不是,他也不会答应。他跟不跟我回去,还要求老姐你帮我说说……”说着说着,她的眼眶都红了,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听完她的一席话,重重地叹了口气,过了好半天才说:“细骚儿会跟你回去的。”

       我就知细骚儿的娘这次来非比寻常,爷当初娶她可能是一时之念,她的离开早在爷的意料之中,所以尽管人近中年才娶妻,失去她爷并没有多大的伤痛。正因为如此,我坐在室内并不愿意出去,悄悄地自门隙间打量她,听她和母亲讲话儿。

       想到她这半生的经历,变着法儿地要得到,可终究也是顾此失彼,到头来还得回头向早年丢下的儿子求助,好在她还明白细骚儿已不是她想叫走就能走的,这大约也是知晓自己有愧于细骚儿,因此她也就算不上是个十足的坏人。

       可母亲说细骚儿会跟她回去,我不明白。我不相信细骚儿会随这个女人走,他像我一样早就是白莲浦的人,还会回哪儿去?

       我正坐在床前发愣,细骚儿从南浦回来,进屋前路过窗口,一个挺胸直背的高个儿小伙子一晃就闪进了屋,看到家里来了客人,他放下肩上的锄说:“妈,家里来客啦!”

       细骚儿的亲娘看到细骚儿回来忙站起来,听了细骚儿的话羞愧地低下头。

       母亲忙说:“细骚儿,你看清这是谁——是你亲娘来了!”

       细骚儿这才定睛仔细打量起来。

       “你怎么来了?”细骚儿问她。

       “我来看看你……”细骚儿的娘眼神忽闪,眼里已起了一层雾水,不过她仍是努力控制。面对已人高马大的细骚儿,她心中定是百味纷呈,想亲近他又有一种惧怕,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细骚儿。

       “这些年你没来看过我一次,你刚走那一年我想你,爷送我回老家两次,两次都没见着你,你就没听人说我回去过,你就没想过来看我一次?现在遇上什么事了吧,不然你肯定不会来看我。”眼前忿忿不平的细骚儿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相信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他肯定会随他娘走。

       这时,我涌起一股莫名的恼意,丢下手中不曾看过一页的书,走出房门。

       “妈,让他们走吧。像从前那样子,就我们娘俩过。从这些人绕到家来,我们就没消停过。”我扶着母亲的胳膊,又扭头对细骚儿说:“你娘来接你回去,你就随她回去吧,省得她在这里大吐苦水,还嫌我和母亲不够苦啊!”

       “云儿!”母亲制止我,不让我再说下去。

       其实我的话也已经说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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