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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浦(节选)

发布: 2009-11-12 22:40 | 作者: 陈旭红




       爷是水库管理员,他初来我家时,我背地里叫他守鱼的或看水的,长大后渐渐懂得爷的工作是多么有意义。他在水库中央的云踪屿上垒了两间小石屋,里间安了张床铺并存放着水库上要用的渔业工具,外间的一角垒了个小石灶,屋子中央放着个小桌几,上面还有一副围棋,两只编得很精致的柳藤篓分别装着黑白棋子儿。我跟母亲来到屿上,我常把棋子儿倒出来,用小篓来装花花草草或小虫儿们,离开时,母亲一定要我放下它,并重新分装好黑白棋子。爷看出我很喜欢小篓,在一旁嘿嘿地笑着说:“小云儿,等春天来了爷给你编个柳藤小篮,好不好?这对小篓是顿危师傅送的,爷不能拿它送你。”我嘴里说要得,心里一点儿也不期待他给我做柳藤小篮,也不相信他会做。

       回去的路上,母亲告诉我,这“云踪”小岛的名字还是青峰寺里顿危师傅取的,他常就着月色或微雨来小屿和爷下棋,因为爷只有晚上或下雨的时候不忙。我们这里的人都敬畏顿危师傅,没想到他居然与爷要好,爷在我心里一下子变得可敬起来。但我担心母亲嫁给这样的一个好人,会不爱我,我还是不应该喜欢他。

       爷和细骚儿来我家的这些年里,爷给我编了柳藤小篮;有时我和细骚儿来云踪屿学下围棋,爷坐在一旁要么拧着一根绳,要么修个什么渔具,还一边指点我们,等我们稍知点皮毛,就不大听从他的指导,他也不要求我们听他的,只是过一阵子过来瞧一瞧笑一笑;逢庙会的日子他荡着小木船送我和母亲去青峰寺里烧香;还捉小兔子给我,捉到红鲤鱼儿也会送回来,让我养着。我像细骚儿那样叫他“爷”,他总是笑眯眯的,对这个人世满心足意。

       有一次,我和细骚儿就着月色儿偷偷地荡着小划桶来到爷的云踪屿,见爷和顿危师傅正在一只煤油灯下下棋。

       爷见我俩在夜间摸到屿上,一惊,站了起来,有些恼地说:“细骚儿,你胆子不小了,这划桶是你能划得好的?万一翻过来,扣住你们,我和你妈的天就塌了啊,娘爷呀,想想脚就发软。以后要来先跟我招呼一声,我来接你们。”爷说到后面,声音越发低落下来。

       才收了声,又紧着问:“你妈知道你们来云踪屿了吗?”

       细骚儿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

       我第一次见爷数落细骚儿,平时我还敢在他面前娇纵分辩几句,这回也默声不语。

       顿危师傅也在这里,他是一位能预知人的命运,还能帮人们化解命中劫难并指路将来的高人,我对他充满了敬畏。他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眼神里有着喜爱,我便觉他也可亲,心里的那种敬畏变得平和了些,于是,走到小桌几前看他们正下的棋。

       爷和顿危师傅的棋下得很细密,边角上几乎没留什么劫路和征子。我不喜欢这样的下法,我和细骚儿下棋全盘下到,处处留下断点生机,又处处会被心细的人盘算殆尽,好在细骚儿和我一样,下棋像敲棋子儿玩,要满盘开花,到最后,他连输带让,我总是远远地胜他几十目。我高兴地说他:“牛儿啊牛儿啊,只会走沟上不了岸。”我家的拗种黄牛小的时候,爷常挥着鞭让它“沟儿的走沟儿的走”,黄牛就是那样被驯会了犁田犁地。那时我却没想明白细骚儿被驯会了什么,竟也如此作比。

       爷轻言慢语地给细骚儿讲了道理后,过来抚了抚我的头问:“小云儿要下棋?”

       我摇了摇头,说:“爷,是我吵着要细骚儿来云踪屿,我想这里凉爽又好看月亮,爷莫怪他。妈这会儿在院子里跟婶子们乘凉,我们出来时没跟她说,玩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说完,我拉着细骚儿出去看月亮,大大的水库里,缕缕的山风吹拂着一层层的银浪远远地递出去,到峰影下就黑了,远处全露在月色中的水面透着神秘的回响,好像有什么虾兵龙女在水底打闹,我问细骚儿水下面是不是住着水怪鱼仙。

       细骚儿说:“你想它住着什么就住着什么,爷天天夜夜住在这里都没看见过它们,天晓得到底住了些什么。”

       那时细骚儿是这个世界上最顺着我意的人,时常地遭我欺负,他看上去也心甘情愿,有时我心里明明觉得自己过了,嘴里却不饶过他。

       细骚儿是他刚来爷家时,爷见他壮实得像头牛犊子给他取的小名,他原来的大名叫牛建成,他娘走了后,他自改姓柳,直到他读一年书后,爷看到成绩通知书才知道细骚儿改成了他的姓,对他更是疼爱如命。

       细骚儿的命运和我差不多。细骚儿的老家在湖北与安徽搭界的大山里,他父亲在他三岁时病死了,五岁时他随有点姿色的娘改嫁到爷家,七岁时细骚儿娘回了趟娘家就再也没回来,半年后爷找过去,他娘嘤嘤地哭,说她想在老家过日月,更重要的是她肚子里已有了别人的孩子,便让他将牛建成带回去。爷回来问细骚儿愿走愿留,细骚儿说:“爷要不嫌弃我,就留下我吧,我愿意跟爷在一起,爷老了我养爷。”

       爷就这样带着细骚儿从爷的老家白莲浦西边搬到水库来,爷自那以后便做了一名水库管理员。爷天天与水库打交道,天长日久爷变得如同月夜下的水库那样广纳宁静,月色中的水面包容了鸟的惊鸣、鱼的欢畅戏水、行人赶路的脚步声、寺宇的钟鼓声,这所有的声响在水波中一漾一漾,美妙而神奇,爷生活中的所有气息和声响与它们相互感通。

       这时的我成天撞在母亲腿边怀里。爷是母亲的姨表哥,他时常送点鲜活的鱼虾来,农忙时前来帮母亲做农活。细骚儿负责领着我在浦边玩,玩泥捧沙,捉虫捕蝶,最多的还是我背着小鱼篓跟在他后面沿浦岸捉鱼儿。母亲说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细骚儿,与他一道疯。细骚儿背着我,玩得像风中的风车,要多开心有多开心。后来爷娶了母亲,细骚儿和我们成为一家人时,我一点也不开心,与爷和细骚儿气扭扭的,偶尔与细骚儿玩得忘情,心中的怨气自个消了也不知。

       那天夜里,爷和顿危师傅下完那盘棋后一道出来,陪我们说话儿。

       顿危师傅温和地问:“小宝小丫多大了?”

       细骚儿嘿嘿地傻笑着说:“我十四了,云儿八岁。”我知道细骚儿和我一样对顿危师傅充满着敬意,能得到他的关心十分激动。

       顿危师傅回头对爷说:“你家一对好孩儿!”

       爷一笑说:“我知足了。”

       说话间,青峰寺的晚鼓敲了起来,幽幽长长地荡入群山的旮旮旯旯,最后缓缓流泻于水面,余声随月波层层递消。

       此时,仿佛有个神秘的大手在安抚尘世上的一切,而又开启了另一片天地。空明的天气里,月亮变得格外的幽古魅惑,它是精灵妖魔的领袖,它正鼓动着它们闹响夜的另一个世界。我瑟缩地往细骚儿身边靠了靠,说:“细骚儿,我们回家吧!”

       寺里的鼓声一声一声地递过来,顿危师傅也要回了。爷用小木船将顿危师傅送到离青峰寺最近的山路边。

       顿危师傅下了小木船,他踏着寺里的鼓声上了树掩藤牵的小山路,看着寂寂又魅影丛丛的山路,我想顿危大师也算是菩萨吧,所以他不害怕。

       顿危师傅走后,爷缓缓地划着小船。

       我怕这种寂静,不解地问爷:“爷,你一个人住云踪屿怕吗?”

       爷呵呵笑说:“不亏人不欠人怕什么呢?爷白天忙累了,晚上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不亏人不欠人,是爷常说的话,听得多了,我和细骚儿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慢慢地以此作为某种准则来左右我们平常的为人处事。

       前两年大凡爷与母亲亲近,我总会找岔耍脾气。我爱母亲,也爱爷,可就是见不得爷与母亲在一起,最担心母亲有了他而不要我。后来慢慢地知道爷和母亲愈好他们就会愈爱我,几次想跟母亲说让爷回家住,又不好意思。那晚,我借了月色的掩护,对爷说:“爷,今天回家去住吧,青峰寺的鼓点敲得多幽哦。”

       爷高兴得胡茬都翘翘的:“小云儿晓得体贴人,你妈晓得了要笑出眼泪来。今天不回,爷明天大早趁鱼儿闹汛捞鱼,隔壁长生伯六十岁大寿办酒宴要用。”

       我们这一家四口,幸福快活地才过了四年,爷的去世如同早到的秋霜寒了一家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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