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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浦(节选)

发布: 2009-11-12 22:40 | 作者: 陈旭红





1970年出生于湖北省浠水县,现居住在湖北黄州,自由撰稿人,在《芳草》等杂志开始发表作品,《人间欢乐》为其处女作。小说《白莲浦》发表以后,好评如潮,被誉为《边城》第二。

       1

       爷死那天,我确信人世间的岁月是又长又凉的,我应该背着包儿去流浪,在世上任何一个角落,还不是一样的阴晴风雨,但是我没有,我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没什么可想也没什么不可想,像自青岗峰顶掠到白莲浦上空的那一缕变化万千的云。

       爷疼爱母亲没得个止,母亲爱吃螃蟹,每年入秋后,他都会去白莲水库里翻拣。这次他捉了足有两斤多螃蟹,在白莲浦的碧幽潭边清洗,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栽下了水。

       垸里有人跑到我家来,告诉母亲爷落水的消息。母亲忙丢下正在拣择的黄豆簸,又嘱咐细骚儿:“快,把拗种牵到浦北去。”在母亲的意识里,爷生在水边长在水边,一个猛子可以游半个白莲浦,无论如何爷是不会被淹死的,她以为不过是多喝了几口水噎着了,将爷放在拗种背上倒立出水,爷就会醒过来。

       母亲快步来到一群人前,人们纷纷让开一条缝,她看到摊在青岗峰下白色石崖上的爷,她挽起他的手背,努力将他抱起来,可没有用,那一刻她才明白事情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她一下子没劲了,泪水开始涌出来,然后,她一头砸在爷怀里,哆嗦着,轻轻地叫:“我的人我的人,你起来你起来啊……”

       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我悄悄地转身,泪水爬满了我的脸,让母亲痛快地哭吧,她有足够的理由放声大哭。

       这是星期天的下午,如果爷没出事,过一会儿我还得去上学,我在镇上念初一。但现在,我远远地听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哭。爷死了,我得像个懂事的孩子去劝慰母亲,或者陪着她一道伤悲。可那时我明白,我应该离开,我在场一点儿也安慰不了母亲,她的眼里已没有任何人,只有躺在那里的爷。

       母亲已忘了世上还有她的一个女儿,她的女儿才感觉有父亲是那么幸福时,父亲却死了,而母亲也做好了陪他前行的意状。那情景让我认定,她并不是真的爱我,她最爱的人是爷——继父柳逢春,再说我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可以随时抛丢下我,我有可能会再次尝到被父母抛弃的痛与恨。我又犯了爷初来我家时的疑病,固执地这样想。

       我心上一层层的霜凝结起来,慢慢地变成一坨冰雹。

       细骚儿牵着拗种黄牛迎面走过来,他傻呆呆地看着我,我已抹干了脸上的泪,走过去,牵住拗种。细骚儿惊疑地问我:“爷怎么样了?”

       我没有回答,于是他飞快地向那群人跑去。

       这一天的天气竟是这样的平静,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青岗峰上黄一团青一团的秋色是如此的静美,白莲浦的水一点浪儿都不曾有,碧幽潭淹死了我的爷后,一如往日的平静幽亮。它们像是不知道我爷死了我母亲正在天崩地裂地悲怆,云远远地闲着,水暖暖地亮在阳光里,拗种在我身边衔起一棵草,悠闲地嚼着,它居然也漠视主人的离世,这无情的畜生。

       而我又在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想自己如果是一团静止的风就好了,等我凝到足够力量的时候,就飞奔开来,搅乱这些不动声色的所有东西,然后扶起爷,让他和母亲一道做好晚饭,安然地坐在饭桌上方与我们一道吃螃蟹,让他避着我和细骚儿逗得母亲呵呵笑……

       2

       爷葬在白莲浦北面的青岗峰尾下,远远地与家门和南窗斜望。

       爷死后的第三天,母亲将我和细骚儿喊到饭桌前,母亲像爷生前那样坐在正上方,母亲叫细骚儿坐到她以前一直坐的位置,而我仍坐在我原来的位置,细骚儿从最下方坐到比我更显优势一点的位置上去,我猜想这是母亲对他的安慰,因为带他来这个家的爷死了,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在这个家里他仍有着很重要的位置。

       母亲说:“细骚儿,爷不在了,我们娘仨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这几年你学过木匠,做过砌匠,爷在世时不让你出去打工要你在家学艺,爷要你学得两样手艺,将来走南闯北也有个挣饭钱的本事。现在你也长大了,该让你出去见见世面了,你联系一下在外打工的伙伴,妈给你两千元盘缠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界,腊月赶回来过年就行。”

       细骚儿说:“我不想出去。昨天豪儿哥打电话说要接你去北京住一阵子,我在家看家吧。”

       母亲说:“妈如今哪儿也不去,白莲浦才是我待的地方,我一天也离不得它。”

       细骚儿说:“妈,等开年我再出去吧,这时候出去,我会挂念你和云儿,爷晓得了也要怪我。”

       母亲没有再坚持要细骚儿出门。

       她扭头对我说:“云儿,这几天不见你说一句话,一个人又乱想些什么?”

       听到母亲说这句话,我心里一惊一戚,母亲仍是母亲,她是知道我的。

       抬眼望着母亲肿胀的双眼,我哭哀哀地说:“妈,我帮不了你……”说着,我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母亲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连十八岁的细骚儿也哭了起来。

       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些事儿,就怨自己那时简直是母亲的心魔,不时地折磨着她。而母亲变得沉静了,如同入秋的白莲浦,天高云淡,水瘦山明。

       3

       我的家在白莲浦的一个边角上,浦的上游是横隔畈野并排下来的两条约两丈宽的流水冲,它流经许多村落田野,到了我们这里合为一条,成为一大片浅水域,早远的年岁里这片水域清一色地种着白莲,白莲浦也是因此而得名。

       白莲浦半接群山半接良田,群山之中数青岗峰最高最峭,早年有佛脚行至这里,当时正值初夏,雨后才晴,僧人看到山中云起雾开,缭缭绕绕一片蔚然,山下的村落上炊烟微微,竹树掩映,鸡犬相闻。浦中碧圆阔大的莲叶撑起一支支白莲花,朵朵丰盈净美,阵风经过,一大片的荷莲摇风荡气,满世界的清香洁净,白莲向他频频颔首,他欣然止步,在青岗峰中落下佛脚,筑起佛坛,从此,这里佛事兴盛,晨钟暮鼓敲打着众生的古往今来。

       可是年深日久,改变也随之而来。人们将白莲浦改田的改田,造湖的造湖,凼凼凹凹各有名堂,到现在只剩下我家门前近十来亩清波浅浪的水面,意幽幽地映着旷空流云,浦尾是一条两丈余宽的小水港,缓缓地向东而去。

       生长在浦边的孩子,会行走后到学龄前这段时光几乎都是在水边度过的,我们与浦上的一切物种共同生长,相伴着从不生厌。

       白莲浦首尾的小水港生机盎然,两岸臭柳株株,别看它的名字不好听,枝叶儿排排对对地生长,开的花一串串,秋季里,叶落了果儿一串串地悬在枝头,阳光好又遇上无风的时候,枝枝果果地映在水里,水更清幽明净,偶尔些些小鱼虫鸟倏然而过,一圈圈儿的清波漾了开来,直消失到两岸的水草丛中。水草儿和杂蔓随着岸坡浸入水中,除了冬季外,人们无不来水草丛中捕捉小鱼小虾,给餐桌上添一碗腥荤。不管你用什么器具,只要向水中捞一把,就没有扑空的,总会捉上一些活蹦乱跳的鱼虾来。小时候,细骚儿常带着我来这里捉鱼,我捧着半捧水,让小鱼儿小虾儿在我手中游荡。小家伙们在我掌中乱蹿,正痒着我的手,让我欢喜的时候,却突地一个猛跳,跳到河浦里,让我怅然半天。

       河浦中的小鱼小虾捉不完捕不尽,这一湾水域因了爬虫、飞鸟、鱼虾多出许多生气,尤其是鱼虾们欢快地攒动着,似乎可以随流水一同游进西边流金泻银的晚霞里。水岸外侧全是正抹籽儿的稻谷,勾头耷脑的似羞涩似满足。水面左上侧有一个小浅港,种了一港的莲藕,藕叶有些衰败,泥底的藕儿却已长成,冬季里人们便可以挖起来,或炖或炒着吃,泥底下没被挖出来的藕便做了第二年的荷种。我就出生在岸边,但我绝对不是从泥藕里长出来的。

       十二年前,我的母亲在六月的晨风中路过这里拾到了我。一个用粉色小被包裹着的瘦小女婴正熟睡在竹篮里,母亲说当时只看到像一瓣荷花的小脸儿,她伸手弯下一株莲花,从莲瓣上滚落几滴荷露,母亲将露珠在掌中温了温后,拍上我的小脸,母亲嘴里念念叨叨,算是替我去尘。随后她连忙将竹篮托抱在怀,眼睛盯着篮里的我,半跑着回家,拿出一挂长鞭让隔壁的长生伯帮忙放了。湾里的老小霎时听到消息,都前来祝贺。母亲说我来到白莲浦比垸里出生小孩子还热闹,那天我其实出生已有一个多月,母亲得到我,如获至宝。

       我来到我家的第三天,母亲同样办了三朝酒,请了满垸乡亲,并告诉他们:“爹爹婆婆们,婶子嫂子们,大伯细叔们,小哥细弟们,我的伢起名了,跟我姓白,叫白云,你们叫我伢云儿吧。”

       我渐渐长大,听到一些关于我身世的话儿后,去问母亲。母亲如实告诉我:“不要怨恨你的父母,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从包裹你的物件看,你的父母是不错的人,将你扮得像小仙子一样。可能是青峰寺的菩萨显灵,特地让你父母把你送给我,母亲有你活得才有意思。”

       我相信母亲是真的爱我,但一想起世上有两个人合伙丢弃了我,我就恨。不过我的这些恨是想起来就恨,大多数时我忘了,因为母亲很疼我,我心里从来就没想过还有别的人与我有关。

       我小的时候,每年有个哥哥来家一趟,母亲让我叫他豪儿哥。他像小大人那样或坐着或站着,也帮妈妈做做事儿,但我感觉他其实很不习惯。住了一星期左右,豪儿哥的亲戚又把他带走了,去北京他爸那里。

       他一走,母亲就会偷偷地抹泪,我装作不知,可心里明白,那才是母亲亲生的儿子。夜里,我搂着母亲的脖子,要母亲说爱我比爱豪儿哥多。母亲有点苦涩地笑,用手拍着我的小屁股说:“妈肯定爱你多一些,你和妈相依为命。”

       这话没说多久,在我快满四岁的那个春天里,爷带来了细骚儿,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吃饭,母亲带着我和细骚儿住在家里,爷住在白莲水库中央的小岛屿上。

       白莲水库是以青岗峰为主的群山中的一个大型水库,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依山塘而建成,深山中辟就这么一块广袤的水疆,汛期蓄水旱时为流,滋养浦上万物苍生。每逢汛期山里各处小沟壑中浑浊的雨水流入水库,入库时如同一条黄龙钻入库底,浊流到了这里,经过时间与宽广的水域来慢慢澄清与融合,使得它们沉下泥沙,化成山中一面更亮更宽的镜面,仰照苍天,藏星纳月。

       白莲水库最大的一条水渠直通白莲浦,这条水渠也是大旱年间向山外通流的干渠,逢夏燥秋干便抽闸开渠,白莲水库的水在水库时是绿蓝绿蓝的,流到渠里就变成白色的游龙,沿途触须四散,滋润着山脚下白莲浦以及白莲浦方圆几十里的农田作物。近些年白莲浦的水日渐见少,只好将水库里的水以浅流的方式长年潺潺地浸润着它,慢慢地白莲浦人将白莲水库与白莲浦统称为白莲浦。有路过白莲浦的人说:“这才是人住的地方。后有高山,前有平湖畈田,有山有水,好地方好地方哦!”好像不能生长在这里很遗憾。我的爷和母亲生长在这里,他们同白莲浦一道浸润我的生命,让我享受到了人世间最温暖的情义!当我心中感念这一切时,我会像母亲一样,面对着青峰寺祷告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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