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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见东京(二)

发布: 2009-9-24 20:49 | 作者: 于坚




    忽然,就到了朝仓雕塑馆。这个雕塑馆是雕塑家朝仓文夫的故居。朝仓文夫是日本近代美术史上一位雕塑大师,他的作品受到罗丹的影响。雕得相当好,标准的西方 雕塑。明治维新后,日本全面向西方学习,脱亚入欧,可谓刻骨铭心。从朝仓的作品看,日本学习西方相当到位。学习就是学习,直到完全学会、学准。对于罗丹, 朝仓可以说是学会了。在中国,要找到朝仓文夫这样的人物可不容易,中国文化潜意识里对学习持怀疑态度,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孔子说“不耻下问 ”,虽是谦虚的学习态度,但“下”“耻”都暗示着这本来是耻辱的事情,“下问”倒成了一个高姿态。学习是一个向下的姿态,而不是仰视的姿态。毛泽东的“好 好学习,天天向上”,把学习与人生前途很实际地联系起来,极大地纠正了中国人的学习态度,对西方式的学习开始顶礼膜拜了。但在骨子里,国人的学习,还是实 用主义的态度,在根本的“道”上,他们其实谁也不服,浅尝缀止。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近代中国几乎没有什么时间静下来像日本那样长期地、和平地学习,中国 总是处于革命、战争和各种灾难之中。朝仓文夫的遗物包括吴昌硕的两幅书法。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日本的书家特聘朝仓文夫为吴昌硕做了一个青铜头 像。这个头像完成之后,便安放在靠近杭州“西泠印社”北门的被称为“缶龛”的洞窟内,吴昌硕的书法是对此的答谢。吴昌硕的字挂在朝仓家的墙上,锐气依旧。 而朝仓文夫创作的吴昌硕像却在文革中被毁弃了。雕塑馆的中间是庭园,有石头、植物、水池里面有个头肥大的红鱼在游。这园林设计感很强,做作而不自然,仿佛 是一个关于园林概念的实物说明似的。日本是善于学习的社会,学习毕竟不是“道法自然”的原创,学习的结果往往是按照图纸、答案来设计。现代化在西方是原 创,在东方却是设计。设计其实必须强加于世界,它必须有一个教育、训练、培训以适应图纸、规范的过程。日本从明治时代开始现代化,经过一百三多年,国民教 育水平普遍提高,看上去人们已经被教育训练得差不多了,个个彬彬有礼、循规蹈矩,不给他人、社会找麻烦。中国旅游者经常惊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日本人在 等交通信号,这就是训练的结果,并非天生如此。

    中国作为有着根深蒂固的“道法自然”的社会,要训练到完全适应现代化的各种图纸、规则,恐怕尚需时日。中国有悠久的“道法自然”的传统,这是中国传统的根 基,现代化就是不自然,反自然,用人类设计虚构的模式来改造规范升华世界。现代化带来了种种便利,方是设计出来的,假定人有某个方,依据该方设计各种便 利。随便和方便是不一样的,方便是为了便利,与随遇而安的随便不同,方便隐含着利。现代化说到底,那是“数学”“几何”和意识形态,而不是道法自然的经 验,“随山刊木”。现代化带来了新世界的图式,操作规则、管理方法、行为规范,但也带了异化、束缚和压抑。说实话,如果文明只有一个方向,就是美国式的现 代化的话,日本已经相当先进,但日本也给我某种已经被捆起来的感觉。现代化带来了丰富的物以及物业管理,但人类的天然倾向也被压抑了。所谓民主社会,其实 只是怎么说都可以,自由只是些文字、话语、观念,但现实中,你必须被各种规则管束控制起来,你必须担心垃圾没有分类而被罚款。现代化固然在某些方面提高了 生活的质量和速度,但人生也不由自主,越来越累,缺乏细节,千篇一律。

   忽然,就到了根津神社,神社是东京最自然的地方,历史大体上得到尊重,这就使的一个不大的区域富有变化。每个神社所供奉的神并不一样,有的神社里的神是狐 狸。东京的神社大大小小,可谓星罗棋布。根津神社是江户地区的三大神社之一,已经有1900年的历史,现在的大殿是1706年德川幕府的第5代将军纲吉奉 建成的。大殿前面是一个门楼,有唐代风格。神社是供奉日本地方神的地方,地方神是从原始的崇拜万物有灵而来。公元5至8世纪,佛教经韩国传入日本,逐步被 日本人接受,为了与“佛法”分庭抗礼,日本命名“神道教”来区分日本原住神与外来的和尚。基督教其实本来也是欧洲的地方性的宗教,但凭着武力和科学技术的 发达,俨然已经成为世界性的了。在日本,神道教是日本信仰的主流。日本人一般在出生后30至100天内,都要被父母带去参拜神社,在3、5、7岁的11月 15日所谓三五七节也要参拜神社。升学、结婚要到神社祈求神佑。企求神佑是收费的,祈求的内容都明码实价,出资不等,可以得到不同等级、内容、形式的祈 福。一群中学生买了最便宜的祈愿牌挂到神柱上,他们写在牌子上的愿望与中国学生差不多,都是希望考入某大学、考试得到好分数、身体健康之类。神社里没有偶 像,也不设灵牌,许多神社的灵位都是一面镜子。人们在神社前并不跪下,而是闭目祈愿后,拍掌二下。这个动作给我的感觉是日本的神依然游  荡在大地荒野上,拍手是在召唤它们到来。在许多寺院里,释迦牟尼的像并不端坐在殿堂里,而是站在庭园里,经受日晒雨淋。

   忽然,就到了一个沿街展开的市场,像是一个集市。我以为这是专为旅游者弄的集市。而其实并不是,就是居民区的普通市场。看着那些小贩都好像是乔装打扮过 的,旅游式的生活已经很日常了,旅游总是有一种戏剧性。旅游令这个世界再没有熟人,大家都是陌生人。旅游者与本地人已经越来越不容易区别了。许多中国人来 到日本,只是把日本视为一个赚钱的地方,在日本多年,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根本不知道。在东京我去的许多地方都是旅游团不去的,这要感谢朝子和她的朋友, 他们都是本地人。本地人其实是把自己的故乡视为一个身体,只有他们才知道这城市哪里是躯干、哪里是背,哪里是手心、胳膊,哪里是肛门,哪里是脚后跟。朝子 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神秘地说要带我去今天的最后一个地方。我们来到新宿的一个街区,这里集中着许多小酒巴,一间接一间,有的在楼上,有的在楼下,每间都是一 个长吧台,旁边支着七八个座位,宽不过两三米,店主一个人就可以接待客人。每个酒巴都有自己的主题,民间音乐酒吧、爵士音乐酒吧、俳句酒吧、诗歌酒吧、电 影酒吧、摄影酒巴、戏剧酒巴……就像一个个小型的文化同乡会。我们钻进了一家,一进门就是楼梯,楼梯的墙壁上贴着各种海报,大都是关于摄影的。楼梯尽头是 一个狭长的房间,吧台坐着四个人,我们挨着先来者的背挤进酒巴深处的空位。靠墙是书架,放着各式各样的摄影书。老板娘是个中年女子,她介绍说,这里是东京 摄影圈的人经常来的地方。先来的人里面有个摄影家,他的一个展览将在下周举行,吧台上放着他的摄影展览的明信片。我们喝酒,听音乐,我想起三十年代上海的 亭子间。这是算是东京的什么?灵魂?思想?朝子们一直陪着我,她们都相当忙,日本是个没有闲人的社会,我是个中国来的闲人。朝子在山形电影节做事,她的朋 友高桥是电影导演、佐藤是东京大学的博士生,秋山是东京大学的老师、中山是公司的老板,我们相识,是因为诗歌和电影。酒吧里光线阴暗,我恍惚觉得这是在成 都的白夜酒吧或者昆明的麦田书屋。坐在我旁边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汉字闪烁在空间中。老板娘建议全体客人在一张明信片上签名,轮到我的时候,我看见那 纸片上全是歪歪斜斜的汉字。喝了两杯,有点恍惚,觉得我们是坐在一艘小船上,芥川龙之介在杭州坐过的?月亮升起来了,照着东瀛。这是一个偏见。其实酒吧里 面没有窗子,或者被挡住了,外面是一个刚刚崛起的建筑工地,正看着底下这群丑陋的危房,很不顺眼,寻思着怎么把它们扫除呢。

   就要离开东京,正好佐腾贤的家乡秩父的神社一年一度的祭神节到了,就请我去玩。这个祭祀活动来源于古代的传说,秩父山是男山,每年都要偷偷地溜到村里与女 神聚会。今天就是男神下山的日子。从东京到秩父要坐一小时的火车,穿过落日和原野、山岗,在黄昏时到了那里,自然依然自然,现代主义再强大,也有它搞不定 的部分,天地无德,只要改造施工稍一疏匆,旧世界就春风吹又生。秩序井然的东京消失了,一出车站,我就感觉似曾相识,像是来到了一个中国的集市,混乱刚刚 开始,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街道已经腾空,被人群占据了,没有方向,人流到处乱涌,扶老携幼,摩肩接踵。忽然,挂着许多白色灯笼的彩车来了,缓缓穿过街 道,万众欢呼,车头站着呼唤神灵的青年,头上裹着白带子,招着手,拖着一种远古的声音叫唤着,嗷嗷……崇拜工作的日本现在散掉了,恢复了道法自然的脏乱 差。人们随地而坐,随地而扔。站没有个站像。吃没有个吃像,搂肩搭脖,呼朋唤友,大笑,叫喊、蹲下来,喝个浪醉,许多人露出了平时隐藏着的浪人的真相,卖 小吃的抛弃了格子,全涌到街面上来了,街道上的生活再次恢复,狂欢。谁也不知道那些道路通着哪里,只是跟着盲目地走,我们被人群搡拥着,忽然华灯灿烂,忽 然又黑暗了,巨大的焰火升起在天空,道路被欢呼中断了,前面是一户人家的草坪,人群踏过栅栏,从精致修理过的草坪上踩踏而过。那些设计出来的直线被破坏 了,也许这才是骨子里的日本。有一个摊子卖萝卜排骨汤,要了一份,正喝着,迎神的彩车又过来了,人们全都站到凳子上去欢呼。

    佐腾贤忽然说,回东京的火车就要开了。时间不多,我们得赶快跑。
 
2007-6-11——
2008-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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