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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见东京(二)

发布: 2009-9-24 20:49 | 作者: 于坚




    日本诗人佐佐木干郎有一首诗,叫做《行列》:
“行列之首
咬着行列的尾巴
行列的头
在歌颂行列的未来 ……
行列的尾巴着了火
也化解不了行列的不安
解不开行列的腰带
行列的长度没有理由……

    行列就是线条,而且是直的线条。日本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到处充斥着直线和格子。城市是无数的格子,吃饭也是各种小格,桌子一般都是条桌,食物通常盛在长 方型盒子里,盅和碟被大量的使用,那其实都是些便于分类的小格。有一天在车上,经过一条街,佐藤贤说,这是一条老街,我看看周围,完全是现代化的大楼,没 有什么古老的迹象,不解。他说,因为这条街道是弯曲的,只有老街才有弯曲的路段,而这样的路段在东京已经极少,明治以后设计城市的时候都改直了,这点奇迹 般的弯曲就意味着是明治以前的街道遗迹。东京许多小街,街面也就够容纳一辆小轿车和两侧的人行道。人行道也就是在地上标条线。但交通流畅,汽车开得很快。 我在昆明养成了走路散漫的习惯,下意识地走S型,经常无目的地改变方向并东张西望,因此很害怕这种直线的路,看看没有汽车,越界走一截,汽车来了,又赶紧 缩回来,经常使司机大惊。后来明白,只要严格地照着直线走,就是街道狭窄,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两条直线永不相交,这意味着,你上路之前,必须把两点一 线设计好,从A到B决定下来,S形的随随便便是很冒险的。

     有个晚上朋友请我去一家日本餐馆吃饭。餐馆分为许多小间,空间局促,彼此独立排列,互相不干扰,适合小团体聚会,亲密无间地谈话,温暖亲切。席间,日本朋 友说,另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上有浮士绘的春画,说着就把我身后这面墙拉开了,墙后面藏着另一个房间,没有客人。借着光看见天花板上,一对古代男女正在媾和。 他把我身后的墙拉开时,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直靠着它。“靠墙”在中国是安全的到来。原来这房间的每堵墙都是可以拉开的,这使我对日本的墙产生了不安全感。 后来我发现,这样的墙很常见,就是寺院那样岿然不动的神圣之地,墙也是拉门式的。我不能想象大雄宝殿里供奉诸神的神龛后面的墙忽然空掉。

    拉门意味着房间也是格子。而格子意味着线条的组合,取消了线条,格子就被解构。

    在中国,门是圆的,依靠枢纽这个东西来控制。拉门却是线性的。这也许与人们原始时代对世界的意识不同有关。直线的抽象概念也许来自木,木表现为线条,但也 隐匿着方圆。线是无限的,扩张性的,空间的。而方圆是封闭的、时间性的、年轮。日本意识到直线,圆似乎不被重视。直线式的思维,利于贸易。利于契约,利于 量化,精确,清楚。直线思维是现代化成功的保证“在柏拉图战胜了亚里士多德以后,科学便驱逐了偶然性、不可见性、复杂性和曲线性,而寻求简单性,直线性和 可预见性。它寻查因果关系、把物质世界描述成清澈透明、整齐有序的现实。这种新理念首先在在几何学中,其后又在力学中得到公认,为开普勒和牛顿提供了模 式。它以在科学领域占领导地位、揉和透明性和直线性的光学为帅,在文艺复兴的欧洲大获全胜。”(雅克•阿达利)日本能够顺利地接受西方文明,也许并非只是 善于学习,也有着内在的传统因素。直线也很容易僵直,要抛弃那些历史包袱,就需要经常性的解构。拉门就含有解构的意思。拉门意味着随时可以解围,意味着房 屋只是格子而不是家,居住的实用性比家的象征更重要。空间被解构了,但世界并没有消失,格子外面是另外的格子,新的组合可以立即出现,宇宙是最大的格子。 但圆不能解构,枢纽不能解构,枢纽、圆就是宇宙本身,圆的解构意味着四分五裂,世界就不存在了。圆不是空间,圆是无形的、抽象的,核心的、时间性的。日本 给我一种局促的空间感,就像现代日语,语言的历史积淀没有汉语那么重要。明治以后假名飞速发展,日语迅速的扩大着空间的行列。在日语中,西方词汇直接通过 假名进入,假名就是拼音,连翻译都不需要,直接就是能指。而汉语,西方词汇无法立即占有空间,它必须经过翻译,在汉语的圆中被消化,与时间和历史联系起 来,才能进入汉语。例如可口可乐,它在汉语中已经不是能指,也进入了所指,不必解释,人们就可以接受。语言的所指积淀层不断地被解构、抛弃、消失,有资料 说,现代日语像英语一样,飞速发展,年轻人已经不能理解十多年前的词了。而汉语充满了历史感,时间性。五千年过去,人们还在使用那些古老的汉字。就是经历 了“五四”到文革这样史无前例的激烈革命,汉字的圆也没有被彻底打破。汉字总是在圆的内部消化外来语。

    在北京的时候,与一位在日本呆过多年的朋友谈到日本,他比较欣赏的是日本没有历史包袱。这是否与拉门有什么关系?拉门似乎将建筑仅仅视为建筑本身,方便居 住而已。必要的话,人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进出。门和墙在中国并不仅仅是房屋的结构部分,不仅仅是一个实用的、可容身的格子,也是居住者存在的隐喻。如果墙 消失了,那就意味着毁灭,家破人亡。房屋是存在的依靠,是各种价值、象征的干系和结构,面子、尊严、尊卑、地位、秩序、安全感、存在感,没有一个部分是可 以随便取消或者改变的。拉门随时可以取消门的存在,想想北京胡同里两边蹲着狮子的大门给卸了,那还不天翻地覆!只有文革时代这么干。建筑形式其实是一个社 会内在的文化结构的象征,拉门是否意味着日本文化比较容易接受解构?仿唐、明治、二次世界大战,天皇宣布投降,是否都是日本的拉门?我猜想,直线性也许是 日本更容易接受西方文化的原因,西方文化也有直线运动的特征,但与日本不同的是,日本的线似乎是横的,平行于大地,它的空间行列并不抛弃自然。而西方的线 垂直于大地,它的空间是向上的。这种感觉来自我对教堂与神社的观察。教堂总是孤立地指向天空,与周围不发生联系。日本的神社给我的印象是并没有一个核心的 建筑,各建筑物无序地排列,之间并没有轻重高低的秩序,与中国寺院以大雄宝殿为中心对称排列不同。现代主义其实是空间运动,空间运动意味着能指的无限排 列。空间崇拜是民主制度的基础,世界是不同价值的行列,而不是环绕着一个核心的圆。为什么在中国的现代化中“拆”成了重要的环节,这也许基于中国文化并非 空间性的,共同的历史意识要求共同的所指核心。现代化被理解成又一次圆,而不是新的空间。人们无法容忍新的空间与古老的空间并列。每次革命,都是旧的空间 被拆除,新的圆再次被建立起来。

    那里就是皇宫。日本朋友说,看过去,只是一群幽密的树木。里面包裹着什么,滴水不露,神秘而冷漠。皇宫旁边是国立剧场,正在演着歌舞伎。就进去看了一场。 西方式的剧院,幕间休息十分钟。正在演的剧目叫做《崛部弥兵卫》,日本家喻户晓的故事,武士、童养媳、复仇,赤胆忠心。话剧,剧情不重要,是看怎么演。话 剧,但是腔调拖长,并不是自然的。演员来自演员世家,节目单告诉观众,某演员已经是第几代的传人.有的世家已经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演员没有女性,女性角 色都是男子扮演。演员画着很浓的妆,满脸雪白。演出中,看到佳处,票友就在台下高呼他心仪的演员世家的名字:中村家!此起彼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花道,这 是一条将观众席与舞台连接起来的台,就像模特走的T台,剧终时,演员从花道下场,回到观众中。这个花道就像拉门,演出是建构一个临时性的主体,花道却是解 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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