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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见东京(二)

发布: 2009-9-24 20:49 | 作者: 于坚




     解构意味着主体性很难历史化,世界总是处于变化中,向着新的空间发展。在中国文化中,历史和保守主义非常强大,主体性一旦确立就很难动摇。二次世界大战 中,由国家最大的一张面子,最大的所指主体天皇亲自宣布投降,这样的拉开拉门出走,这样重大的解构,在中国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是多大的一张面子,这意味着 天塌地陷。

    我经常看到日本人跪下来,已经超过了我这辈子在中国所见过人们跪下的次数,他们并非只是在寺庙里下跪,干活的时候,只要身体需要,随时可以跪下来。开始我 很吃惊,日本人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地下跪,在中国,这是很严重的事情,就是在做事的时候,人们也尽量避免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在汉语里的意思是身体 处于危险的状态,是恭敬。跪这个动作有很强烈的隐喻和主体性,因此一般不会轻易做这个动作,就是劳动中,如果是公共场合,也是下意识地避免的。而在日本, 跪,一般只是一个身体上的动作,它并没有那么严重的象征性。当年罗兰•巴特去日本,说日本是个符号社会,他说得很有道理。相比之下,中国有着太多的历史 感,任何事情,你很难就事论事地去做,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面子、隐喻、象征要应付、最后使真正要做的那件事情无影无踪。

    有一天晚上去井上先生的饭馆吃晚饭。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到我的作品,我去的时候,我的一套书已经放在一个盘子里端上来,请我签名。后来得知,这是他专门 向云南的出版社邮购的。井上先生的饭馆已经开了三十年,业余时间,他喜欢电影、文学、并自学中文。已经70岁了,还在操劳。他的饭馆生意很好,座无虚席。 临走的时候,参观他陈列着的工艺品,将他的一位朋友手工烧制的陶盘送给我。过了三天,宾馆前台递给我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块布和一封信,是井上先生写来的, 说是非常抱歉,那天匆忙,送给我的礼物没有包装起来,很不礼貌。现在送上一块布,麻烦我包裹一下。

    东京是个暴发起来的城市,它的辉煌是在明治以后,日本把首都从京都迁到东京,这可以说是打开了日本的一扇巨大的拉门。京都作为日本首都已经有1000多 年,这次迁都并非迫于战乱,是和平的迁都。所有伟大的城市都是难以把握的,每个进入它的人都野心勃勃地自以为可以迅速地理解它,而其实只是进入了各式各样 的偏见。罗兰•巴特说,“第一次参观一个地方,就是开始书写它”。书写就是偏见。每个人都自诩不带偏见,而其实不带偏见就无法书写。大城市是让旅行者产生 偏见的迷宫,罗兰•巴特的日本是罗兰•巴特式的偏见,本迪尼克的东京是本迪尼克式的偏见。芥川龙之介去杭州的时候,人家请他乘船游览西湖,乘的是所谓画 舫。芥川龙之介先生不知道什么画舫,他说在船上坐了半天,也没有看见画挂在哪里。他不知道,那小船的窗或船棚的边就是画框,船移动就是移步换景,那时候中 国还没有把风景作为“旅游资源”来发现。这就是偏见。我所看见的东京当然也是我自己的偏见,而世界恰恰是由无数偏见组成的,什么是正见?也许具有这样眼光 的只有神灵吧。其实就是东京人也说不清楚东京,如果你以为小津安二郎镜头中的东京就是东京,那么你什么影子也看不到。如果我只是在银户附近溜达的话,日本 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家乏味呆板的大公司,产生了新的人种,这些新动物全都穿着深蓝色的西装,打着领带,夹着一个黑皮包,站在斑马线前面等着红绿灯,举动和表 情是索尼公司设计的,生殖器是塑料制品。而在新宿,人种又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另一类,世界最新潮的打扮,犹如原始部落,青春通过最极端的时髦返回原始,茹毛 饮血,但不是真正的血,“接近无限透明的蓝色”,村上龙的小说现在想起来并不那么超越现实,而是新宿的世俗风情画。新宿充满着性、波西米亚、隐晦的毒品、 艺术、电影、诗歌、音乐、绘画、服装……而一切都是物的假面具,在新宿充满艺术细胞的下面,那骨子里其实是一头物的恐龙。红男绿女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是对 灰色人生的反抗,谁们的青春在夜晚的天空下涂脂抹粉地嚎叫,仿佛追逐着新潮就可以延迟那个叫做物的中年巨兽的吞噬。但所有的反抗面对的都是虚无,狂欢的夜 晚精力毫尽,在黎明时像费里尼电影中的人物一样走回庸常的人生。就像阳痿者无法满足但疯狂无边的欲望。如果我只是新宿的某个专售手机照相机之类的大商场走 一圈的话,日本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银光四射的物世界。在日本文学中,物这个词经常出现,而且物是能够说话的,物有一种神灵的感觉。无边无际的产品,各种规 格、各种型号、各种颜色、各种功能……就像大海干掉后正在蹦达的鱼鳞,亮花花的一片,被各种价格标签栓着。人性在这时候完全丧失,物成为生命的指挥官,物 浪滔天,谁也无法抗拒物的辉煌专制,立即成为没有灵魂的购物者,成为那物之鲸身上的一片微不足道的鳞。在这些大商场,身无分文是致命的,曾经安贫乐道的人 现在丧失了道,没有提着一个购满物品的塑料袋就离开此地的人总是神色黯然,似乎曾经被电流打击。

    而在出售各种电子产品的市场,日本仿佛一个无所不在的监视器、无数的荧光屏、电子元件、黑色胶皮管子连接起来的巨大身体,那是国家的身体?还是民族的身 体?缠着一捆捆金属芯子的线,我一生也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管子和电线,已经组为一个全新的自然界。这些在家庭中隐藏在电视机、电脑壳子内部、制造着一台台五 光十色的生活节目,令人感到神秘的家伙现在裸呈于眼前,我一直以为它们是某种虚无的“道可道,非常道”的东西,其实打开华丽的盒子,那个不露面的上帝先生 其实就是这些粗细不等的芯线,二极管、三极管、灯泡、螺丝……这就是世界的真相。世界的本质就是用这些元件装配起来的,人对应着一个个电子零件,被虚拟地 安装在某个电子线路板块上,接受不知道是谁发布的数据、信号、电流。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地接受信号的话,你就要短路、烧掉。我走了一阵,眼花缭乱,不知道自 己是谁,在这里干什么,太多的屏幕,它们全是真的,而我越来越像是被虚拟出来的。这个商场空间狭小,商品密集,令人呼吸困难。在一个布满电子零件的摊子 上,竟然放着一尊佛像,难道这才是佛的本来位置?转个弯,一台监视器的屏幕上出现了我的图像,这个才是我。我如果要回到我本身的话,我得想办法进入到那屏 幕后面的电子线路板上去。我摸了摸护照,还在着,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连接着中国档案的电脑终端。不是在秋风起的时候思念故乡,而是在没有季节的电子世 界。就像一个虚拟的地狱,不必虚构地狱了,这个地狱比但丁的旧地狱更糟糕,但丁的地狱还听得见狼哭鬼嚎,新地狱却直接将你变成物。死亡的数据在黑色的胶管 和金属丝里无声地传递着,任何数据你都只能接受,不得选择,那种叫命运的东西再也不会捉弄人了,没有命运了。我摸了摸我揣在深处的用汉语签发的护照,我一 直担心它不在了,这是唯一保证我可以返回我的旧地狱的通行证。

     但这些并不是全部的东京。东京直线密布,但它也是一个迷宫,而这个整体的迷宫把那些直线都消解了,这使得东京非常的丰富、复杂,充满魅力,完全无法直线性 地一概而论。东京的每个局部好像都很强烈,因此进入一个局部给你的感觉是一个强大的整体。进入卖化妆美容用品的店你以为全日本都在化妆,进入书店你以为全 日本都在看书,进入新宿你以为全日本都是红灯区。在早稻田你以为全日本都是学生,在银座附近,你以为全日本都是职员,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立的原子,密集但了 无联系。生活和商品的类分得太专业、太细致、区域的分工太明确,类下面的品种太丰富、太密集、太汹涌了,那是一个个类的世界、个子的世界,网络在这里可不 是虚拟,就是世界本身,大到公司的格子,小到人的个性,个性就是格子,只是这个个子小得只有原子那么大,人生已经不是一切,而是类别不同的专业生活。工作 就是生活,意味着生活只是专业。

    东京最乏味的地方就是新干线,只有来回两个方向,一部横越大地的电梯而已,坐在里面的人真的是麻木不仁,乘客就像是被运往前线的士兵,不同的只是没有带着 武器,一进入车厢,手机就被打开,默默看上面的小字。有时候,整节车厢的人都在看手机,没有人说话,而语流却在空间中看不见地汹涌着,指挥、影响、改变着 世界,那个暗藏于无形之中的上帝,现在显示了它的可怕力量,所有人都木偶般地一动不动,语言却在无声地喧嚣。日本的手机个个做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工具 就是工具,令人想到操作台。而在中国,手机看起来像是玩具,饰物。通讯工具,在中国却被改造成娱乐用品了。没有手机简直难熬,车速快得令人类完全与外面的 大地失去联系,什么都没法看清楚,只是呼啸而过。掠过的大地被虚化成飞逝的线条,仿佛一份漫长的心电图,令人心里暗暗紧张,牵挂着前面的站。中国魏晋时 代,竹林君子们坐在牛车上看风景都嫌快,要走路。幸好呆在新干线里面一般只是几个小时,如果一生都呆在这样设备齐全的地方,那真是恐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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