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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见东京(二)

发布: 2009-9-24 20:49 | 作者: 于坚




    所有人都衣冠楚楚,所有的服装都是名牌,阶级、社会地位的悬殊所导致的差别已经相当模糊,现代化是人们生活质量的整体提升。以民主为基础,中产阶级不再是 一小部分人,而是大多数,这是一个平台,阶级模糊了。在这样的社会里,拥有财富毫不希奇,开着辆奔驰你什么也不是。那么是否意味着精神世界因为每个人海拔 不同而维持着旧世界的金字塔结构呢?这相当矛盾,如果承认人类精神世界的金字塔结构的话,民主又置于何处?向天才致敬是否意味着阶级?如果没有精神领域的 金字塔结构,世界是否会太乏味了,就像用普遍的优质麦当劳饲养的幸福猪。尼采的担忧已经成为世界现实。一次会议后的晚宴上,某位日本著名的评论家说,日本 今天处于迷惘与黑暗中。而日本,在亚洲第三世界看来,这是天堂之国,虽然对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侵略喋喋不休地声讨,暗里却处处以日本为榜样。马克思说,经济 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否强大的经济基础也导致了只生产、消费而没有灵魂的经济动物?博德里拉的见解值得深思:人们不再象以往那样独立于世,为人群所包围, 而是彻底被物质商品所压倒和包围,人们依照商品的节奏生活,并受制于它们无休无止的生产过程,商品消费调节规范着所有人的行为,时间、并据此形成一种系统 化的氛围组织。面对这样的组织,人们无法决绝消费,因为消费已经成了个人责任、社会伦理、以及整个社会赖以联结的基本方式。(见《后现代主义辞典》154 页)

    东京整整齐齐,自行车排列得整整齐齐,排队候车的人排列得整整齐齐、道路整整齐齐、商品排列得整整齐齐,每家门口得小盆景排列得整整齐齐,街道上行驶的汽 车排列得整整齐齐,决没有抽空子加塞,追尾,车距相等,仿佛是用尺子量出来的。有个早晨我出门散步,看见一家杂货铺的老板和老板娘正在整理橱窗,老板娘在 里面调节各展品的位置,老板站在橱窗外面指挥,一毫米的误差都被校正。干净卫生、秩序井然、一尘不染,这就是现代化的天堂,东京没有任何在中国被视为现代 化之大敌的脏乱差。有一天在上野公园,看见一些旅游者睡在公园的长椅上,朋友说他们不是旅游者,而是流浪汉,看上去他们完全没有什么邋遢堕落的痕迹,衣着 整洁,唯一可疑处是每个人身边有一个大旅行包。夜里他们就打开来在公园里睡觉,就是这样文明、遵纪守法的流浪汉,当局也不能容忍,朋友告诉我,他们很快就 要被驱除了。忽然想到我青年时代在中国的生活,那就是一个标准的流浪汉,昆明有一条河穿城而过,叫做盘龙江,少年时代,我经常光着屁股跳下去游泳。但现在 不行了,这种行为被认为影响市容。最近昆明报纸曾经谴责三个民工,因为他们在盘龙江裸体洗澡,被城管驱逐。报纸认为这是很不文明的。唐吉柯德和桑丘在这个 时代肯定要被抓起来,影响市容。

    谷中遗留着旧时代的日本。诗歌节的活动结束后,朝子为我在谷中找了一个地方住下来。这样,我 就离开了千篇一律的星级酒店,从飞机场的水泥跑道进入了大地上的泥巴小路,进入了普通人的日本,这其实才是最大的日本。谷中位于千代田区,这里是老东京。 东京所在地过去叫江户幕府,日本首都从京都迁至江户后,因江户位于京都之东的关东平原而改名东京。我的旅馆位于谷中区的日暮里,当年,鲁迅去仙台上学的时 候,曾经路过这个地方。现在这里是一个大车站,许多钢铁或者橡胶的线路嵌进大地,在那儿弄出了一个长长的坑,供地铁什么的在下面玩具般地跑来跑去,发出撕 裂一切的声音。但地铁车站以东的谷中区看起来还是旧时代的样子,这是东京已经为数不多的老区之一。古老的寺院、神社、墓地、家庭作坊……星罗棋布。我住的 小旅馆叫寿寿木,从日暮里车站南口出来上几十级台阶就到了。旅馆旁边有个叫天王寺的寺院,旁边还有一个温泉。朝子可以讲点汉语,她说,那是有死人的地方, 你害怕?我吓了一跳,以为旅馆是死过人的凶宅,其实她是说旅馆在陵园旁边。这在中国是很不吉利的,在中国,死者不会与生者住在一起。没有人在清明节以外的 时间到墓地去,去参观别人的墓是很忌讳的,维新时代以后,时兴去陵园向革命英雄致敬,但私人的墓地依然是不可随便侵入的。中国的墓地是一个家,在生者的意 识里,死者们继续活着,而且具有了神灵的地位,他们继续关注影响着世间的一举一动,给活着的人带来好运或者厄运。让陵园与居民区挨在一起,这也许是明治以 来的风气吧。我并不害怕,西方式的陵园给我死者并不存在的感觉,他们彻底死掉了,陵园只是墓碑林立的一些标志、知识、生卒年月,也许还有丰功伟绩吧。就像 博物馆一样,人们随时可以走进去参观或学习。何况旅馆还有建于宽永年间(1624~1643)的天王寺护佑着。寿寿木旅馆是一老妇人开的,七八个房间,卫 生间共用,4000日圆一日。从外面看不出这是旅馆,两层,门口摆着小盆的花草,门对面是天王寺的围墙和飞檐,旁边是邻居家的种种什物,乌鸦站在树上看你 要干什么。拉门,进去就得脱鞋。房屋的主人并不在这里,她雇了两个老妇管理旅馆,有人从门帘后面出现了,老妈妈,穿着和服,拉开门厅旁边的小格子交代可以 把鞋和房间钥匙放在里面,每个小格没有编号,而是各取一个名字,菊花、梅等等,我的格子是一个日本植物的名字。地上铺着卵石,已经被脚掌磨得宝石般发亮, 相当滑。拖鞋都是红色的女拖鞋,穿上觉的自己的脚是《聊斋志异》的某一页里跨出来的。房梁用的是原木,剥掉皮,没有修直,只是顺了它的是非曲直。房间在二 楼,跟着走过昏暗的过道,拉开一灯,告诉这是洗漱的水池,镜子灰蒙蒙的,已经有无数的幽灵凑上来又逝去。到了过道中段,黑古隆冬的,老妪摸索着开锁,终于 拉开一门,一个房间亮起来,地板上摆着一张榻榻米,铺开的被子上摆着浴巾和一套和服,整洁简单得就像刚刚抬走过一具尸体。我终于离开国际,来到了日本。拉 开窗子,外面建筑物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勉强站着一棵树,一只乌鸦垂着爪子挣扎着向上跃起。相当安静,那讨厌的地车站仿佛已经连车厢带站台一古脑地给运走了。

    出门走几步就是谷中陵园。这个三万坪(日本面积单位)的公墓是明治维新以后从天王寺的寺域分出去的。这是东京最著名的陵园之一,德川将军的灵庙就在这一 带。在日本历史上,江户时代的264年当中,德川氏是日本的统治者。有些墓碑巨大无比,在中国,只有皇陵才有这样巨大的墓碑。读读碑铭,却都是普通人的。 许多墓碑做得像是工艺品,突出材料的质感,不是方正肃穆的,而是随着石头本来的面目,好像没有完成的样子,突出石块的苍凉原始感,感觉是把死亡作为作品来 对待。许多墓碑上都刻着汉字,我阅读了一篇碑铭,是明治时期的,写得相当好,意思是君子疾末世而名不称焉。某某作为真正的君子,一生无闻,现在要把他的事 迹说说。在日本,你不会说日语,但你会写繁体字的话,你也可以和人交流。没有翻译的时候,我可以通过繁体字交谈,年轻人很吃惊,我怎么会写日语!他们以为 繁体字是日语!我不知道中国那些文字改革者对此有何感受。南京大屠杀相当残酷,铁证如山。但繁体字成为“外语”,年轻一代已经不能使用,将来也只有少数人 可以阅读古代原文,这种可怕毁灭的罪人又是谁呢?我从春节起就肠胃不舒服,吃了很多西药,见效甚微。在东京的一家药店,买了一盒草药配方的“汉方胃药”服 下,几天就痊愈了。在东京的文具店里,就像我少年时代昆明的文具店一样,笔墨、纸张应有尽有,而现在,文具店里已经基本不卖墨条和砚台了。忽然,就进了一 家的前厅,他家是做油画笔的,门不闭户,没有人,这家人显然对生人进入他家毫不介意。楼梯口摆着两双拖鞋,一双绿色的。一双白色的。瞅瞅,又悄然而退。谷 中老区其实已经完全旅游化了,居民已经容忍自己生活的某些部分被作为景点日复一日地参观。明治一百三十年后,风景的发现已经不仅仅是作家们的先锋派写作, 普通人也适应了把自己的生活世界放在显微镜下观赏的方式。有个地方叫“富士见”,这是谷中观看富士山的佳处,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被东京的水泥之雾遮着。 到处都可以看到地图牌,牌子表示的游览路线非常精确,精确到这种地步:从X地到B地需要步行七分钟,去K地步行308步,像是法国新小说的作风。时间和地 方被切割分段,指出使用目的,这令人无法率性而为地散步,总是暗暗计算着一天可以去几个地方,时间就是金钱,变得相当地贪婪了。幸好,是朝子带着我到处 走,她知道去什么地方,而我完全不知道下一处要去哪里,每一处都是“忽然,就到了一个地方”。

   古代风格的日本还剩下一些局部。朝子带我在街道上的一条缝里找到一家她很喜欢的小酒馆。一进门,立刻进入另一个日本,相当陌生,我吃惊东京还有这种云南县 城才有的小店,像是洋气十足西装笔挺的东京身体上的一个痣。屋子被油烟熏得漆黑,一老妪系着围腰正眯了眼在碳火炉子上翻烤什么,香气扑鼻。就像一个童话中 的老鼠洞,可以说是脏乱差,帘子后面堆着一些破烂,以卫生部门的标准,那当然是垃圾。这是老夫妇俩人经营了一辈子的店。坐着几个中年男子,显然是怀旧的常 客。忽然想起日本电影《泥之河》,来东京多日,我现在才想起它,八十年代,我在昆明圆通电影院看过这个电影,印象深刻,这个电影误导了我,使我以为日本和 中国差不多,泥之河,就是昆明的大观河嘛,这部电影使我对日本产生了故乡的感觉。老妈妈负责烧烤,老大爷负责接待客人,店里可以坐十来个人,虽然看起来很 脏,但有一种安全感,像是回到了祖母的家里。本来这是旧日本普遍的小店,但所有的店都消失了,周围焕然一新,唯一的老店失去了普遍的氛围,这个小店看起来 就像是一个毫无根据精心虚构出来的童话电影棚。我举起相机,被老大爷挡住了。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冲动,完全是现成的作品,他们用一生来乔装打扮、日复一 日地上演的日本传统小店的正剧,已经炉火纯青,成为经典。老大爷说拍照片给他们带来麻烦,许多人来采访,他们烦不得。肉烧糊了,香气腾起来,仿佛电器公寓 水泥新干线的日本的裂开了,里面藏着《源氏物语》中的味道,令外面的新日本黯然乏味,这是烤牛下水和胡椒的味道。我们要了几串,还有啤酒,老大爷开酒瓶的 姿态相当好玩,他要我们看着他,做了一个京剧式的动作,手一挥,身一扭,瓶子就打开了。对我来说,东京最有感觉的去处就是这样的小店,个个不同,每一个都 是一种私人生活的传统。没有经历过什么公私合营的改造,很多小店都是代代相传下来的。有个小店的窗子里贴着祖父祖母的照片和家史介绍,卖料理的事业从明治 时代就开始了。这种小店抵抗着现代化带来的千篇一律,令东京成为一个依然幸存着许多玩场、去处的地方。今日中国生活的无趣和乏味就在于日常生活中没有这种 私人生活的传统,私人生活的传统在文革被完全摧毁了。20世纪,搬家、焕然一新成为普遍的风气,依然住在祖先传下来的老宅继承家庭秘方的只是穷途末路。中 国的20世纪的维新是暴风骤雨式的,也许因为地大物博,文明悠久,所以经得住剧烈折腾,就是文革那样史无前例的浩劫,也可以一笔勾销。日本的维新与中国的 维新不同,那是一个逐步演进的过程,传统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新。我拍了许多东京的照片,有人看了很惊讶,说是,怎么看着像三十年前的旧昆明,我知道我造成 了偏见。东京有许多局部与我们通常在电视节目里看见的完全不一样,电视台制造的偏见,东京给他们的印象是索尼公司、丰田轿车、资生堂生产的化妆品或者电影 中的黑社会以及靖国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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