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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人的流亡

发布: 2009-8-06 23:10 | 作者: 张郎郎



      
       五
      
       公社的幻想不成立了,看来要当个职业创造者,就得找个志愿文学养育者,才有可能构成这个故事。
      
       我就照方抓药企图也成个家,觉得自己要是也像许多人那样有个家,太太负责生存。你就可以安心创作了。我有几个幸运的朋友,他们都有个心甘情愿养家糊口的太太。我要是也建立好了这样的家庭,那作品的诞生就指日可待了。后来,正如大家知道,流亡没流亡好的人,成家也一定成不好。所以我还是继续两头够不着。
      
       流亡了五年左右的工夫,自己发现什么都不对了。心里老是没着没落,走路都四处乱飘、脚底下没根。正好普林斯顿开了一个关于怎么回家的研讨会。当时组织会议的学生领袖觉得,我最有条件第一个回家,可以探探路子。我们一起商量之后,一来二去,在不出卖朋友和自己的原则下,居然我真的就回到北京了。
      
       等我回到我的小院,摸着那棵脸盆粗的香椿树,心里顿时就踏实了。
      
       香椿树的枝桠正好覆盖了我们小院儿的北房和西房。我们北房是高脊的瓦房,上去不太方便。可是西房是平顶,我们把这儿当平台,还安上了楼梯和栏杆。爬墙虎沿着这楼梯和栏杆爬了上来,这个西屋真成了“爬满青藤的小屋”。我站在这个绿色的平台上,抬头看见整棵香椿的茂密的枝叶,布满这四角天空。夜空中的星星在绿叶中闪烁,绿叶的周边又让下边小院里的柔和的灯光镀上了半边银色。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急赤白脸回来。好像自己和大树一样,一起把根扎下去了。那种愉快,那种踏实,比有个漂亮姑娘爱上你的那种感觉沉着百倍。
      
       自己的房子,还在。自己的树,茂盛。自己的书该开始了,这会儿不像在海外,每天都为生活而忙碌。我铺开稿纸,看着窗外的绿影。那灵感就快来了。左写右写,写出来还都不是东西。怪不得,当年就连大诗人海涅,婚后一幸福,就没灵感了。怎么我还没幸福,创作的欲望就没有了呢?真吓得我一脊梁的冷汗。什么叫江郎才尽,这就是。龇牙咧嘴怎么也萌不出芽来了。
      
       我和其他作家研究问题究竟在哪儿,是因为没继续流亡?是因为没有遇见理想的爱情?是因为自己没家而心底不安?还是自己压根就不是干这个活儿的材料?我和无数朋友,反复研究。还是不知其所以然。
      
       我大概就是个流亡的命?天生的流浪者。我的心最宁静的时候,就是在旅途中,不管是主动旅行,还是被动逃跑。反正只要我在运动中,就感到安宁。所以,我只能打太极而不能打坐。
      
       我女朋友似乎就没断过,可是她们和我小时候向往的公主根本没关系,怎么都不对。满不是那么回事儿。所以,激发不出来灵感。
      
       按说那两年我在北京就够稳当的了。没准朋友是多了点儿,每天家里客人就没断过。倒是没有黑社会找过我麻烦,也没有贼惦记。因为从片儿警到局里甚至部里的雷哥,经常来我家作客。或者请我去作客。他们这个小组负责管理和监督我、老鬼还有戴晴。估计黑道人家看我和官面儿走动这么密,就不惦记我这个地儿了。当然,这么热闹也可以是我写不出东西的另一个借口。
      
       后来发现,找某种借口为自己碌碌无为开脱渐渐就成了我流亡生涯不可或缺的部分。
      
       六
      
       于是,我只好再度自我放逐,流浪到了南国,在香港、澳门、珠海、深圳仔细研究一番,就落在深圳了。在深圳写作的冲动真是有点儿蠢蠢欲动了,一气儿写了几篇东西。同时,和日本人合编有关中国商业法律的书。前者是我的旧梦重温,后者是我的饭碗。我觉得,这个流亡生活,开始有点儿文学意思了。贝岭一天来到深圳,看我每天背着手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打字员小莉和小玲,就疯狂地飞快打字。上半天,找我们仨的饭碗,下半天,找我自己的梦。真把他给羡慕坏了,这就是理想的流亡文学模式啊。就等我的流亡文学巨著了。贝岭打算在我不反对的情况下,和小莉她们商量,也在这里办杂志,甚至也出作品。我说:可以,可以,你们自己商量。
      
       人的牌一好了,就容易大意,一不留神就出错了。郑义给我一个电话,要我立刻回美国,有一个合适我的好活儿,让我回去看看。我那时候野心很大:先回去看看,要是工资真那么好,再干两年我就在深圳退休了。真成专业作家了。
      
       人算不如天算,我一到了美国,还没和给我活儿的人见面,就让我一个三十多年的老朋友老魏给抓住了。他说:看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还能不帮我吗?
      
       我这人流浪惯了,当年我在逃亡之中,他和他弟弟小焘都帮过我,这时候我甩手不管,那就不是我了。于是,我就和他开始了两年多的四处流浪的日子。似乎,时光倒流我们又回到浪漫的少年时光。居无定所,吃百家饭。和当年在北京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把那辆二八锰钢自行车换成了个吉普而已。小时候的飘泊不可能有文学,只有自由的感觉。不料如今依然。
      
       得,我流浪的瘾也过足了,深圳的美梦组合就自然烟飞灰灭了。贝岭也回不去了,就是回去,也没用了。和日本人合作的合同吹灯了,房子退了,人也走了。
      
       我继续流浪,这时候觉得心里又没底了。回北京,暂时是不可能的了,就算能回去也不行了。因为我那个小院儿为了奥林匹克运动会也被拆掉了,据说只有那棵香椿树还在,不过现在不是我的了,它已经属于菖蒲河公园了,属于人民的了。每天傍晚,它依然在夕阳里继续折射变幻的彩色光芒,依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七
      
       我曾经和老鬼、郑义商量,每人出两万美金,在纽约上州买一个老农场。咱们在那里当专业作家,没事儿就使劲写,写累了就去干农活儿,锻炼身体的功夫,就生产出每日的粮食。他们俩都兴奋万般、举双手赞成。最后人家的太太们和孩子们都不同意,人家还得去上班,人家还得去读书。谁陪你们疯啊?我仔细琢磨,我们的兴奋不完全在于文学,流浪者大概内心深处钟情的还在于那一块土地。本来我以为那块地必须在中国,因为过去我们家的几次扎根都在北京。我爸试图扎在景山东街,结果说要造教育宫把那片给拆迁了。我妈在香山扎的根,在大跃进让社办工厂收走了。我在南池子扎的根,就像老歌中唱的一样:连根拔那个根拔!我回不回北京都没用了,那根真没了。
      
       在我百般苦恼之际有天突然想明白了:不一定非在中国不可。在美国找块地也行啊!照样可以有根。真是有了根,写不写出来作品,那都不要紧了。我早就应该在这里的乡下买一块地,属于自己的,想种什么植物就种什么,想养什么动物,就养什么。就算我没有时间,没有体力,我什么都不管。春天去看看山花星星、野草青青,夏天去听黄鹂高歌、蟋蟀弹琴,秋天望去风过叶落,雨打草黄,冬天欣赏雪地跃兔、鹿踏枯枝。
      
       这时我就真正明白了,当年一部什么关于土改的电影中,那个地主的经典台词:这是我的房子,这是我的地啊!声声出自心底的吼叫。
      
       于是,我真的就开始找房子,好在我和我的伴侣现在都同意我们还有人生没圆的最后一个梦,那就是买一个有地的房子。尤其听说宾雁搬到这样的房子里,我们的心越发火烧火燎了。我成天入迷似的查找各种房屋,在地图上观看它们的位置,想象它们的环境。幻想搬进去以后的感觉。
      
       在多重筛选之后,找出来十多个候选。就挨个去看,我们整个走火入魔了。房子梦占据我们整个的生活,我因为正好在家养病,就全天候地彻底研究房子,研究未来的根。到最后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还没造好的新房子,因为路远我们还有可能买得起,要搬也得在后年搬进去。那是未来十年的一个上万户的现代社区。
      
       她一看那个未来社区的图画和沙盘,就非常喜欢,开始盘算今后的安排,盘算在后院种什么菜了。
      
       我主张先看看另一个选择,和这个房子价钱差不多。那是一个二十多英亩的小小森林,森林里只有一座我们在童话里听说过的圆木拚装起来的房子。主要的树木是柚树、松树、栎树和周边的灌木丛。
      
       我站屋前在那里目光无法放远,周围都是大树。这房子相当于在一个小山的山顶附近,整个森林倾斜下去。要俯瞰全景,还得爬到小山顶才行。在屋子后面山顶附近的灌木丛中有一道小溪从上面流下斜斜地穿过森林的一角而过。那时候,好像这个房子就是我的,看着那暗绿色的波涛。我心里默默的在盘算,这数以万计的树,都是好树。我想那清泉就在上边,你在中间堵一个水塘,当然不能独占水源,你让泉水从另一边流淌下去。你可以养鱼,可以种莲。这样的宝地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美梦数不胜数啊。
      
       那个两层的木屋大概有四百平方公尺左右,所有的墙壁都是整根小脸盆粗的圆木,不过和童话不一样的是,树皮都已经去掉了。而且都过了红棕色的透明的大漆,据说,这种油漆是防火、防虫的。房子的样子和中国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可是和北京的天坛建筑的方式大致相同。都是只用木头盖房子,靠这些木头接榫的办法紧扣在一起,别提多结实了。我用手拍着厚重的木墙,嘴里不断重复着牛Ben(三牛)在电影《活着》里的那句台词:这房子的木头,真好!
      
       我也清楚地知道,这房子用的木头比这个电影里葛优他们家的那房子用的木头更多,更好。比梦中的房子还好。
      
       后面还有一个巨大的木工房。里面有好几台不同用途的木工车床。主人对我说,这些我都留给你。
      
       她问主人,这里有动物吗?
      
       那主人说,当然。松鼠、鼹鼠、浣熊、野兔那都是小菜了,麋鹿会来吃灌木那里的嫩叶,要是你们要种东西,一定要安上栅栏。否则都让他们给吃了。晚上一定要关好门,万一有什么大家伙跑进来,那就够麻烦的了。
      
       我兴奋的对她说:你想想这么大的森林是你的,这条小溪你可以白用,这些灌木春天杂花乱放。这些来来往往的各种动物都是你的私人客人。这个童话屋子,比七个小矮人都好,这么坚固。简直比童话还童话!
      
       主人补充道:因为这个森林是国家保护区,不能进行商业开发,只能有你们一家。所以国家收的地税很少。至于森林,每年林业局都有人来看、来测算,差不多每隔几年要砍一批树,木材公司得到林业部门的批准以后,他们来给你砍伐,还要给你补种。当然,卖树的钱没有多少,差不多每次也就几千美金而已。你的责任只是在秋冬之际,自己或者请人砍去枯树、枯枝堆在路旁,自己用来烧壁炉。用不了的可以送给其他烧壁炉的居民。
      
       我简直被迷住了,嘴里不断喃喃地说: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她突然问我:那草地里的蛇呢?
      
       我毫不犹豫地说:也是我的。没事,你要是害怕用根棍子在前面开路,你忘了,这就是打草惊蛇。
      
       她斩钉截铁地说:你真想住这儿,你自己买吧。你自己住吧。不会有人跟你一起来的。这地方实在太危险了,哪儿是住人的地方。偶尔度度假还凑合。
      
       我已经昏热的头,被结结实实浇上了一盆冷水。很久以后我的头才慢慢凉了下来。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一个人是绝对买不起的。
      
       在我漫长的流亡生涯,没有留下多少可看的文字,可是一定要留下了一种心安理得。这个办法就是:我将来一定要有一块大自然中的、属于我的土地。我将和它血肉相连,它的地理环境不重要了,面积不重要了,它的交通位置不重要,它的经济价值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只要有这么一块地,你可以从心底自然地、实实在在、时时惦念着它。
      
       流亡者需要有个和土地有关的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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