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迷人的流亡

发布: 2009-8-06 23:10 | 作者: 张郎郎



      
       三
      
       我出狱以后,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可是对我说来,故事没完。我还是没有保险的底线。和我一个大案子的人,例如:司徒慧敏的儿子司徒兆敦,他是电影学院的老师。也是因为看了江青三十年代的明星剧照折进去的,那时他是“二流堂”专案组的。这会儿他找到北京公安局要求当面销毁他们的案卷,公安局痛痛快快地就全给销毁了。而我的案卷就是不能销毁。北京公安局一口咬定:因为这个案子最后的判词是“不予认定”,意思是材料不充足而已,所以不能销毁。我知道,只要那个档案还在,形势一变,什么时候他们灵机一动想让我进去,我还得进去。
      
       冯国将先生到底祖先就有流浪的传统,他很快就到了香港。不久,我也照葫芦画瓢到了香港。实话实说,那时候当局没怎么对我不好,我要好好呆在祖国,没准儿还能奔个前程。可是,我不会用自己的自由去赌个乌纱帽,我可舍不得下这个本儿。那时,我已经在那里边蹲了十年了,我不能再蹲了。所以,这次不能算当局逼我流亡,只能算我是自我放逐。其实,我已经变成那种候鸟了。甚至不知道是否会来的冬天,我照样敏感,过敏症督促我离开,离开,离开。
      
       到了香港以后,先得解决自己的温饱,在自由社会,没有生活费还是没有自由。所以虽然你有了可以写作的环境,可是,一来没地方摆得下你的书桌,再说也决没天上掉下来馅饼,能让你白白吃饱了,再自由自在地写作。
      
       看来放逐者的文字,也不容易出来。好在我正赶上改革开放的浪潮,过了几年,我在温饱不愁之后,就开始给香港的刊物写写稿子了,大概对我来说,那就是我最早的“放逐文字”了。
      
       在那些对我来说的大好日子里,赵紫阳当政,中美关系正在蜜月时期。我的祖国情结还很深,就设法回北京去常驻。在一个美国律师事务所工作。
      
       那时候美国驻北京的大使是罗德先生,夫人包柏漪当时非常热衷于中美文化交流。她的洋沙龙每星期都上映美国大片,招待北京文学艺术名人。同时设置了两个组:一个是以英若诚先生、周七月先生为主的《春月》电影筹备组。《春月》是包柏漪女士的成名之作。中文翻译者是英若诚先生的太太吴士良女士。
      
       另一个是以张辛欣女士、吴小江先生为主的中美戏剧交流组。例如引进美国的话剧《哗变》和一些美国音乐剧。也把一些中国话剧介绍到美国去,例如北京人艺《茶馆》什么的。包柏漪看我有香港护照,又在美国凯寿律师事务所工作。所以就让我到戏剧组配合她的秘书黄小姐做有关方面的财务工作。同时,也做一些零星杂活儿。
      
       这就是使不大认识我的苏炜先生看我随便出入美国大使官邸,还经常从楼上自然出现。就觉得我准是北京公安卧底。后来这成了我们一起流亡后谈笑的话题之一了。
      
       就在那个时候,刘宾雁先生被开除了党籍。
      
       正好这里又有新片上映。好像记得那次演的是《E.T》,就是小孩带着外星人骑自行车的那个电影。记得当他们自行车队突然集体腾空而起的时候,坐在后面的作家李陀先生大叫一声:“好!绝了!”当时电影没把我怎么着,他倒真把我给镇了,心想:“这哥们中气真够足的。”包柏漪女士想请刘先生夫妇来参加电影晚会,我就建议还是电话通知,然后我把票当面交给他们比较稳妥。
      
       我和宾雁已经认识多年,不算在哈尔滨的时候。也不算在五十年代初,我和家人在十一晚会时分的偶遇,也不谈我和姐姐与他在长安街的邂逅。因为那时候我还太小。
      
       八十年代初,在香港和宾雁一起出席港大的一个文学研讨会。我那时是《九十年代》杂志的专栏撰稿人,正好刚刚写了几篇关于“刘宾雁现象”的文章。杂志的老板李怡先生,要我约宾雁到铜锣湾一家西服店去量身材。因为有位隐名的读者要送给宾雁一身西服。这事让我很感动,就乐于去做这件事。就赶到铜锣湾去,见到如约而来的宾雁。一来二去,我和宾雁就很熟悉了。
      
       所以,我到日坛公园门口给宾雁和朱洪大姐送去请柬,他们没想到是我,很高兴也有些惊奇。没想到那就是后来的国际放逐的前奏。也没想到,到了普林斯顿我们又在地球另一端相聚在一起。
      
       要不怎么说,就连流亡也讲缘分。想在流亡中和那些人相伴,这可是无法预先设定的。
      
       四
      
       听说“流亡文学”在学术界早就有了多种精准的定义,还有许多深入地探讨和研究。像我这样的半吊子文人,就很容易犯些常识性的错误。或者文学不够档次,或者流亡不够专业。结果文学也只有些许探索,没有结果。甚至连流亡都没流好。十几年前,我们都阴错阳差地滞留在普林斯顿大学,周围有人说这里成了流亡者的基地了。我们当时住在一起的地方,有人称之为“文学公社”了。于是我就误以为自己写的东西,可以勉强算是一种“流亡文学”了。那会儿,看的东西很少。同时自己天生糊涂不算,居然还真拿自己当根葱。
      
       一次文学研讨会,是在普林斯顿大学里的一个古旧两层小楼中的壮思堂里举行的。这地方原来就是爱因斯坦工作的物理系,那镶嵌花纹的玻璃上,细心的人可以从中读出来物理公式。外面是普林斯顿花团锦簇的校园,难怪有人认为这里是全美的四大美校园之一。在这儿砍文学,是不是有点儿奢侈?
      
       那天北岛谈的是流亡心态下的文学创作,可能那时候大家心境都差不多,所以他的讲话,很让听众感动。他话音未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所的周质平教授就坐不住了,伶牙俐齿,非常俏皮、结结实实地把北岛挖苦了一顿。
      
       当时,可把我给气坏了,我也急了。一改平时的温和敦厚,凶狠地反唇相讥。
      
       今天想起来我真是大可不必。周教授无非是说:你们来这儿,管吃管住就别谈什么流亡了。来到美国还有了身份,还不趁机赶紧把今后的日子策划好了,文学说写就写出来了?先解决好自己的生计得了。还侈谈什么“流亡文学”呢。
      
       现在想想,他的原话虽然尖刻,可并没有恶意。况且多少年过去了,如今当年听众们的日子,总体来看还是没安定下来。我明白了,那时我真没听懂周先生的好意。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个面对现实的实用主义者,他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听不懂,原因也很简单:那会儿我还是残剩的理想主义者。无论放逐者的心态,还是文学的情结都源于这个理想主义病根。有人调侃道:这是你们心中无法消灭的魔鬼。他以为我们吃饱了,就不难受了,我们的心里是没根的,有个老头说过:没根的植物活下去,需要勇气。我想:勇气还容易,没根的植物活下去,更需要的也许是从容不迫。
      
       乌托邦情结和种牛痘一样,一旦种上了,就跟你一辈子,当你以为自己心中的乌托邦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可在别人眼里它还像胳膊上的牛痘疤痕一样,显而易见,历历在目。
      
       按说,流亡这个程序你终于赶上了。那文学的种子就快在你心中萌发了。那时,我给大家出了一个自以为非常有用的建议:那一大笔帮助流亡者的捐款不要花,用来买一栋建筑物。那时候美国的房地产正在低谷,非常便宜。买了楼,好让流亡者住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写小说,写什么都行。生活费自己想办法。要是那棵苗可以自己成活了,就移居出去,腾出地方给后来的流亡者。这个写作中心,就可以有源源不绝的流亡文学出现了。有些人很难被美国社会所容,他们可以继续在这里自我放逐。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时如果栽棵树,现在一定早就绿荫浓郁、硕果累累了。
      
       我还建议:由董事会审查、安排和管理这个流亡文学中心。目前这二十多人,先别忙着玩文学,还是先写下这一段回忆吧。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前后,这些人无论在那个位置都有难忘的经历,都对这段历史有不同的视角和感受。现在如实记录下来,留下来第一手、未经加工、未经反思的原始记录。留给后人慢慢琢磨。
      
       结果由于我的计划被公认为:不切实际,所以自然地被否决了。余英时先生中肯地说:这些钱是你们的活命钱,还是各拿各的好。
      
       其实,这里也有我自己的小算盘:到了海外生存最大的问题是住房。我想这样解决了住房,就可以安心好好写作了。吃口饭,怎么也难不倒我们了。可是,我没细想:人家都拉家带口,自然都得养家糊口,你想弄个大宿舍一起玩文学,那人家怎么过日子啊。你当是还生活在人民公社哪?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