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马拉松
发布: 2009-6-11 23:11 | 作者: 孔捷生
路旁围观者已寥寥无几。疏落的小黄旗,凋零的白杨,街面的落叶,混成一片肃杀的黄色,断断续续地延伸成一个悲怆的意念——终点是虚无飘渺的。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是她。总在非同寻常的关口显现,这红色的精灵,用超自然的神秘魔法、而不是她那理性哲学,去驱策他,指引他。
——你别死撑,到底行不行?
他用不是自己的、陌生的声音吐出一个字,一个他本人也很疑惧的字。
接着两坨温润的、手感柔软的东西塞进他手里。是两个剥好的桔子。
于是,一股酸酸的半流质缓缓漫过干疼的咽部,顿时口津溢出,迷糊的脑际恢复了正常知觉——一种疲劳至极,灵肉痛苦不堪的感觉。
终究是有了感觉。
他还在跑。重归的意识告诉他,好象很久没有人超过他了。倒是他陆续超过了一些运动员。这些人多半是脸色苍白、叉着腰虚弱地慢步行走。更有的坐在路边等候红十字救护车来搭救。
他看到一件倒卷上去的红背心,露着结实的胸腹肌,徒有其表的肌肉拥有者一滩泥似的坐着,脱下跑鞋和袜子,露出脚板上的血泡,象在博取队友与看客的怜悯与谅解。
他蔑视地扭过脸,尽可能振作地跑过这个溃兵。然而,无法抑制的条件反射,发出锐痛的警号,他也打血泡了。至为荒诞的是,他的血泡打在脚背上,是那双冒牌货折腾的。呲牙咧嘴的裂口,一下一下地摩擦着敏感的神经末稍。
他不敢去看,更不敢停下来整理鞋带,生怕会动摇他刚刚重建的信念。那半途而废的逃兵,令他恶心而又惧怕堕入覆辙。
他继续超过一些选手,其中有还在跑着的,不过明显快不行了。
“现在,来自北欧的瑞典名将马丁逊跑过了前门西大街。他将是第一个跑进天安门广场的运动员。在他身后约半公里,是两位日本运动员。一直表现出色的黑人运动员,也许是体力消耗过大,现在已渐渐落后了……”
风很大。北京深秋的干燥,猛烈侵袭着刚缓过气来的南方型喉咙。他象一条离开水面的半窒息的鱼,艰难地翕张着嘴呼吸。
似乎还有一只桔子的。他摊开手,一团桔黄色的纤维皱巴巴地团在掌心,只有一些尚未干涸的果酱粘乎乎地残留在指缝。
这一程坚忍而残酷的长跑,其意义或许远胜过早先作民族英雄状的疯跑。这种超然于肉体痛苦之上的状态,结束得极其突然——他来不及有任何先兆感觉,就剧烈呕吐起来,粘稠的物质喷射状地溅落黑色沥青与黄色落叶之上……
什么声音惊叫着逼近。一只冰凉的手烙铁般捏住他烫热的臂肘。他知道是谁。一口气喘上来,他以非人的嘶哑嗓门怒喝——走开!别碰我!规则,懂吗,规则!
手离开了。惶恐的声音仍絮絮不休地纠缠着。最后一口呕吐物喷出,他不理睬那声音,踉跄跑开。
他恍惚觉得她哭了。
大约前进了50米,他再一次俯身干呕,这回体内不再有任何东西掏得出来。
一辆摩托飞速驰到,驾车的警察对着高频报话机咕噜着什么。
他讨厌任何呆在车上或站着坐着不动的影象。他要跑。于是,他又跑了。
不一会,一辆白色救护车赶到,与他缓缓并行。
迷离之中,几件白大褂在车窗里幽灵般隐现,假面具似的脸孔涂抹着庙宇泥胎普渡众生般的悲悯。仿佛还有伪善劝世的宣喻。
可怕的结局令他骇然振作。飘浮不定的双脚狠狠蹬着路面,大地又变得结实了。
救护车开走的一刹那,他看见车上已挤着几件红背心,愕然不解地盯着他,目光是那样无耻。
滚下来!你们这些懦夫!滥竽充数的小丑!
他用憎恨与暴怒来刺激周身失控的肌肉与神经,孤愤地跑着。
“亲爱的电视观众,现在运动员开始冲刺,这是整个马拉松比赛的高潮,两位日本运动员在绕天安门广场一圈的最后赛程里拼得很凶,向瑞典名将发起强有力的挑战……还有五十米……三十米……冲线!瑞典的马丁逊领先二十步的距离头一个冲过终点。时间是2小时25分37秒……也许,本届北京国际马拉松邀请赛的成绩不算很理想,这是因为今天北京刮着4~5级风,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运动员的体能和技术水平的正常发挥……”
他还在跑。
西便门。这里并没有什么古城门,两旁是迷墙一般的高层建筑。趾高气扬的现代文明对古都的欺凌,也欺凌着他。高层楼宇夹缝蹿出来的典型的城市风暴,从侧面猛烈摇撼着他。它和正面设防的疾风,共同砌成了令人却步,令人窒息的厚墙。
疲极的他第一次叉腰缓缓步行,象个衰弱的中风者,歪着嘴呼吸。
前路茫茫,看不见还有人跑动。围观者已完全散去,只有一些孩子舞动小黄旗,在人行道上快活追逐。
极目不及的终点,黄叶斑斑的长街,行色匆匆的淡漠路人,一切都构成蕴含宿命感的意象。
每当他试图重新进入跑动状态,风力就剧增,恍要把他仰面推倒。至于慢慢踱步,霸道的风便恩赐地放行。
除了脑际的迷糊渐告消遁,身体任何部分都濒于崩溃。
莫非就这样踱回天安门广场?
这是散步,不是马拉松。他几度咬牙起跑,都归于失败。他顿悟,这是宿命。对他来说,这场马拉松不能停的,一停跑就离躺下不远了。
“亲爱的电视观众,现在第8个跑过终点的是228号A,中国云南省的运动员。第9名是朝鲜选手。第10名也是中国选手……这是中国运动员在北京国际马拉松邀请赛中连续两届进入前10名,这一成绩表明中国的马拉松运动有了长足的进步……这次马拉松比赛的实况就转播到这里。多谢收看。”
他看见她,也推着单车同步缓行。他还看见一串停在慢车道上的公共汽车发动引擎,一俟马拉松赛事结束,便重返它们刻板的、一成不变的运行路线。
——喂!小子,别给中国人丢脸啦!
——别充好汉啦!回家抱孩子去吧!
——好狗不挡道!
——真是的,有完没完呀?
嘘声来自十字路口。斑马线两头挤满了急待通行的人群。抱怨与詈骂此起彼伏。绝无一人有兴致欣赏马拉松如此冗长的余兴;更不可忍受一个人踽踽独行,而所有人都要站着干等。
蓦地他被激怒了。仿佛还是倏忽之前的事,他受到大英雄般的欢呼喝采。就是这些人,用狂热的呐喊狠狠鞭策他,以满足他们刹那的民族虚荣;同样是这些人,向落后的同胞横眉冷对,视若寇仇。
合群的自大!——他忽然想起一位哲人痛切的评语。这些人连当看客也不配!
看不见她。想是黯然绕过这帮同一肤色、同一种族的人群。自然,她全听见了。
他震怒而又悲怆地跑动起来。嘘声还在追逐着他。前方每个十字路口,每条人行横道,都会有致命的狂躁与冷嘲在埋伏。
嘘声渐又夹杂着一阵奇怪的掌声。他诧异,却不愿回头。
到底是人体内的生命律不可忤逆,再不能榨出一丝一毫的能量来支撑双腿摆动了。他又叉腰曲背蹒跚而行。
……柏油路面橐橐的敲击声。他本能地回回头。
竟是那白头老者。仍是不紧不慢、悠然自得地跑着,那姿态与行进速度仿佛自起点迄今没分毫改变,与北京灰墙一般颜色的背心上汗渍并不分明,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
路旁喝采声四起,分明是冲那老者而去的。如同京戏票友见到艺高名重的大老倌登台亮相。
错愕之间,老者距他不过十步之遥。
他再不能不跑。也不知哪来的体能,居然拔腿冲进风中,象逃避一个不祥的影子似的。
嘘声总在狙击他,其后又化为哄然的掌声与喝采,告诉他仍未能甩掉那精健的老者。
腹胸一股灼热感涌上喉间,这是羞愤的热血。这已不完全是他自己的马拉松。不把这老头拉下几公里,他枉为后生。
他在猛跑——至少在感觉中是如此。他要突破这堵嘘声与采声交织而成的音障。这直似是赴刑者游街时看客的哄叫。他无法忍受这个,正如无法忍受一个精于慢跑养生之道的福寿老人逼近他。
楼群与树篱都已模糊一片,滚动着败叶的长街化为湍急浊黄的河流。他恍如失去空间感,一切都如虚脱前兆那样的飘忽迷离。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在跑。
一场举国瞩目、轰轰烈烈的马拉松,最后竟演变成他与一个老人决死般的赛跑。他悲愤莫名,僵麻的脑际全然让走火入魔的凄厉意念所占据。
不能也无力回头。他毫不怀疑那老者会安闲自若地跑到终点,就象每次长跑都能慢悠悠地安然抵达终点那样,以其期颐之龄与不计荣辱的气度接受人们的尊敬与欢呼。他甚至确信,那老者绝无一分半毫与人竞赛的念头,那是与世无争、物我相忘的境界。这是一个超越时间之外的不倒翁,一个永恒的精神胜利者。
然而,对于他来说,这是关系荣辱的生死决赛。
他疯子似的疾跑,张大嘴巴,呼吸急促,象条濒死的鱼,口角吐着白涎。劲风呛进胸膜,翻上来的是五脏六腑微微腐烂的气息。
这是极限之外的生命原动力。
耳膜充满各种强烈夸张的动响。怪声怪气的风声,嘘声,掌声……末了,一切都次第沉没,只剩下那老人慢腾腾蹬踏路面的声音。他无法凝神判定这声音是否真的存在。只能不停飞跑。
……一团红色跳荡不定。她也在跑,不知什么时候已丢弃了单车……不,她不是跑,只是为了向他比划着叫喊什么,面目因极度惊恐而变形。这张脸映照出自己非人的神情。这不是她,只是某种红颜色的象征物。任何呼喊都无法穿透他那置生死于度外的意志绝缘体。神经中枢里只有一种持久的音响——老人的脚步声。
红色象征物掩起面,嚎啕大哭的样子,跑开了……
还是有感觉的。他还能意识到一切都从那双冒牌货跑鞋开始,那里发生的麻痹畸变,沉重而毫无痛楚地扩展。他的下肢变成化石,最后变成非物质的东西……剩下的只有不息的信念,在时空之外。
他听不见,却感知到空气里振荡着比风声更尖厉的音频,强烈的蓝光在闪烁。一头佩着红十字饰物的白色怪兽发狂地追赶他。不知这是否另一个象征物?
这世界没什么东西可以阻拦他。
一片虚无的视界里出现了凝固着帝王气象的古建筑,旋又消遁在飘渺的蔚蓝之中。正阳门?抑或是幻觉?
那老人在哪里?
如果他一直跑进这无垠的蔚蓝深处,那么,他也将是永恒的,那是一种凌驾于老人之上的永恒。
一股腥甜的物质从口腔鼻腔涌出,尤如磅礴激情的外溢……两个穿白衣的幽灵一左一右扑上来想捕捉他。他挣脱了。
现在,那凝结不动的蔚蓝开始瓦解、崩塌、迸散了,剩下一个无穷的空洞。他向着这空洞疾驰……
冲线了。
那不是终点,根本没有什么终点。他用胸膛去撞击横亘于眼前的地平线。这条颤动不定的线被他冲决,拖曳着在身后飘扬。
他在一个慢镜头中缓缓倒下,结实坚牢的大地猛地拥抱着他。
他的马拉松结束了。
十五分钟后,老人跑过了这地方,并且远远地望见了天安门广场。
(1988年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