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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发布: 2017-5-25 18:07 | 作者: 谢凌洁



        亮晃晃的灯光下,我看见那堆在船舱里变得发白的烂网被淹红了一片,一个一个网眼凸在网面上,鲜红鲜红,湿漉漉的,像刚被挖出来的眼珠子。我不遮不掩一丝不挂地坐在海洋前面。我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只一瞬间。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我爸?
        深更半夜,去哪里找你爸,先上去睡觉。他一边套上衣服,一边往出口走。
        你先回答我!我扯住他腿,我不让他走。他拍拍我的头。他说好,你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但现在你得听我的话,先上去睡觉。
        我把衣服捡起来,套上。
        他给我搭好了梯子。我爬上出口的时候,下面致命地痛。
        我一直睡得很死。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塌实过了。尽管身上很痛,但想到很快就可以去找父亲,很快就可以见到父亲,心里就安稳地睡了。
        母亲来敲我门的时候,我说我还想再睡一阵子。刚出了货,反正不用出海。
        我起床的时候,看见母亲一直坐在门口,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我起床,好像有什么新鲜事要告诉我。
        睡好了?
        恩。
        昨晚你和海洋很晚才睡?我心惊了一下,母亲怎么说这样的话,她知道什么了?
        海洋不在!
        怎么不在他去哪了?
        他还债连讨债一起上岸去了。
        海洋那时侯就在这个港口附近借的钱,母亲把这次的货款全部给了他,让他把那笔偷渡欠下的债还上。我们家的几个买卖大户也在港口附近,母亲让海洋顺便把货款结一下,
        他什么时候回来?
        才一下就回来也等不及了。刚才叫你起床,你磨半天,要不你可以和他一起去。
        母亲又想错我了。但我不想和她说。她只是按自己的意愿乱想,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思。我盼海洋尽快回来,把货款都结了回来,那是一笔很大的款子,足够去找父亲了。
        中午的时候,海洋还没回来。母亲说讨债本不是容易的事。那些商贩也是,赊货的时候嘴巴滑得流油,到出了货赚了钱,却想变本为利了。
        上灯的时候,母亲开始担心了,母亲要去找。我也想去,但我想那家伙连偷渡都会,还怕迷路吗?母亲说迷路肯定不会,她只是担心有什么意外。
        一说到意外就让人害怕了。现在,我最担心的是这个。
        会不会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什么麻烦?这一点也不奇怪。从镇上回来的路上,吸毒的人像苍蝇一样晃来晃去。
        越想我越害怕。我心里像是埋了一颗炸弹。
        如果是在昨天以前,或者没有什么。但是,从昨天晚上以后,就一切不同了。我已经没了自己了。我的自己不知到哪里去了,不知是被空气吞掉了,还是被海洋带走了。我是把自己搭在海洋身上了。海洋现在把我的自己要了去就心安理得,去哪里也不用打个招呼,不回来也不用打个招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第二天,母亲坐不住,我也坐不住了。母亲她要到岸上去,我说我去。
        我急急忙忙就上了渡船。
        我到了镇上,我向路人打听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那男孩有点瘦,头发有点长,鼻梁很高,眼睛总是笑眯眯。人家总是摇头。我不死心,我一路地问过去。一路地跟人家说过去。但是打听没有任何结果。
        后来我去了几个商贩的家。人家说海洋昨天已经结了账回去了。
        我腿就软了。
        我又想起父亲。海洋是不是手里有了钱也和父亲一样,到芒街去了,芒街离这里才几里路。会不会又是戚老头做的好事。戚老头好久没见了。自从母亲上次不坐他的船,他有好一阵子没到我们船边来了,平时看见母亲他就绕着,他的样子老让人觉得他常常做了什么亏心事。直到海洋后来到了我们船上,尽管他见着母亲还是绕,但是我们的船一进港,他就到船边来了。他主动和海洋搭腔。他说兄弟这工海赚了大钱了?他说今天要到镇上去吗?海洋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人家只要主动和他说上一句话,他就把人家当朋友了。就这样,海洋又成了戚老头的渡客。
        找到戚老头的时候,他正把一个男人渡到芒街去。这老头真是个要钱不要脸的东西。我问他这两天有没有见过海洋,他老大不高兴,他说你这孩子怎么和你妈一个样不见了男人就来找我要。我不想和他多说,我只想知道他昨天有没有把海洋带到芒街去。他说他没有,他说反正我从来没拿过你们海洋的人头费。
        母亲毛病又来了。她眼神恍惚,全身哆嗦。
        登个寻人启事吧。我突然想起这个。
        有人告诉我们去找电台,电视台,或者报社。报纸在船上看不到。我就到了电台和电视台。我想,这样多条路,保险些。交了近一千元钱,留了我们家的船牌号和电话。
        一天过去了。
        一个礼拜也过去了。
        两个礼拜快过去的时候, 我把船开回港口。这样,万一母亲有什么变化也保险些。
        第二天,船上来了人。是几个穿工作服的人。母亲刚吃过药,还清醒。母亲说我们贷款都还清了你们还来做什么?银行的人说你们家孩子把这只船作了抵押,我们过来看看,做个实物调查。
        什么孩子哪个孩子?母亲哆嗦起来。
        叫海洋。他不是你家孩子?
        贷了多少?母亲快不行了。
        三十万。十年还清。
        怎么会……
        母亲话没完,就不行了。她眼睛瞪得老大,口里冒着白色的泡沫。银行的人赶紧招来渡船,把母亲送到镇上。
        母亲被诊断为心脏早博,伴有轻度精神病。医生说幸亏来得及时,这种病发作起来生命显得很脆弱。母亲输了几天盐水,又配了药,就出院了。
        母亲开始了对药物的依赖。只要药接不上,病就发作,那样子可怕极了。那天,母亲一直不醒,我觉得奇怪。原来她是把一天的药一次吃了进去。我吓坏了。万一这药像安眠药那样,母亲一睡就睡过去了怎么办?我把药藏起来,到了时间就给母亲喂。但没想到,定量的药物对母亲已经失去它的威力了。母亲的病发作起来,我就害怕得厉害。她又哭又笑,有时候她还跑出房间,在船上冲来撞去,在她要冲向船边的时候,我就不知该怎么办了。我拼着命冲过去扯住她的衣服,我说来人呀我妈要跳海了。
        但是这时候到哪里去找一个救命的人呢?所有的船都出海了?港口里空荡荡的。船不回来连渡船的影子也没一个。
        从船上看出去,是茫茫大海。天蓝蓝,海蓝蓝。
        天呀,我怎么办呀?
        这时远处海面上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动。
        我想,那应该是一个人吧,一个划着小小竹排的人吧。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不断动作的影子上。我看着它一点点一点点变得清晰,我的力量也越来越大。我的力量都抓在母亲的身上。
        慢慢地我看清楚那个人了,是个女人。她急急忙忙地划动木橹。她说我来了不要怕,我远远就听到了。
        是阿香!阿香是个寡妇。广东人,到这里来不久。她急急忙忙爬上船上,她说孩子我来了不要怕!
        我眼泪哗地刷了下来。
        阿香帮我把母亲拽回房间。母亲这时候已经没有力气闹了,她静静地睡下了。
        阿香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海上本身就危险。我说我们家就在船上,我们陆地上没有家。阿香说如果不嫌弃就让她把母亲接到她家去,她在岸上有个铁皮小屋,家里有个老母亲,也好有个照顾。
        傍晚的时候,阿香把母亲接上岸去了。
        我的顾虑好像早就开始了。它鬼魂一样跟着我。前一阵子老做恶梦。特别是那天如果戴着那个胸罩,或者看见,那天的梦就更加恐怖。我梦见自己在黑夜里撞进一片黑麻麻的荒野,那里杂草丛生,我被两条蛇一样的东西死死缠住我的脖子,我敌不过它。后来我就被缠到了草堆上。再后来,我的肚子就变得鼓一样大了。
        我再也不敢戴那套内衣了。现在我看见它和看见血一样,吓得要晕过去。我后来就把它扔进大海了。恶梦却依然不断。
        我提心吊胆过了一个月。
        又过了半个月。结果就不用说了。
        那天哗哗吐了一地以后,我心惊胆跳地去了卫生院。
        这里的卫生院其实就是一幢楼。只有三层。看起来有点简陋,不怎么有病人,很冷清的样子。如果不是看见他们穿的白衣服,还真不知道这里是卫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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