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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发布: 2017-5-25 18:07 | 作者: 谢凌洁



        灾难的到来常常让人提防不了。
        比如,1979年的中越边境战争。那对于父亲和母亲来讲,是件很不愉快的事。听说那时侯母亲除了善良,还漂亮。父亲迷上了母亲。母亲也喜欢父亲。但父亲和母亲之间有点距离。父亲是有钱人家的儿子。他们家住的是法式洋楼。他们家在芒街有两个很大的商店。一个卖缅甸的玉,一个卖越南的橡胶。而母亲除了善良和漂亮什么也没有。母亲是个穷华侨的女儿。她和她父亲住的是一个碉堡一样的铁皮小屋。母亲小时侯为什么要到越南去我不知道,她从不跟我提起她小时候的事。她只是一次偶然提起,说她三岁的时候随她父亲从湄公河过去。先是到下龙湾,后来才到了芒街。母亲和她父亲是靠捕鱼过日子。那年中国为什么和越南打仗,母亲不明白;越南为什么要把华侨赶出去,母亲也不明白。母亲只是舍不下父亲,父亲更舍不下母亲。那时侯到处是炮火,四处乱糟糟的。父亲就在那样乱糟糟的时候背离着他家人和母亲私奔到中国来了。
        多年来,母亲一直把和父亲在战乱中逃难的情景作为她最美好的记忆。这美好的记忆让母亲幸福多年。
        但是,就在昨天,父亲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样的意外让母亲实在受不了。
        都是因为那场台风。
        这样的台风我从来没有见过。
        母亲说她也第一次遇上。
        话说回来,这场台风来得并不突然。我们家收到广播就返航了。回到半路的时候,雷达突然失灵了。你知道,雷达对于船来说就像眼睛对人那么重要。幸好那时侯离港口已经不远。而且,父亲是个很好的驾驶员。
        船进港后,母亲让父亲到镇上去。母亲让父亲去买一个雷达。父亲和往常一样,很高兴地去了。父亲是快中午的时候走的,直到半夜,他一直没有回来。
        那时侯台风已经打仗一样开始从港口进来。那样子真让人害怕。风野兽一样嚎着撞进港口,蓝色的海浪今天变成了黑色。浪掀得半天高,翻天一样向港口压进来。船上的帆布被刮得啪啪响,跳舞一样。船也晃得厉害。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就起来了。帆布撕裂的声音,玻璃破碎的声音,女人和孩子惊叫的声音。
        这是怎么啦?
        怎么男人都不在家吗?这种时候也不在吗?他们都到哪去了,是和父亲一样到镇上去买东西去了还是四处玩去了呢?他们今天是收到风暴才回来的。他们明明知道台风就要来的怎么还不回家呢?
        平时在海上漂了十天半月回来,只要一靠岸,男人们就饺子下水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下船玩去了。他们一玩就不知道回来了。但是,今天他们怎么也可以不回来呢?
        半夜的时候突然停了电,到处黑麻麻的。尽管在港口,风也大。船晃得可怕。幸亏抛了锚,要不真被翻掉的。
        我吓得连自己都没有了一样。我盼望父亲突然出现在船上,在我面前。父亲在我心中是个英雄。无论遇到什么让人害怕的事,比如,晚上一个人睡觉,听到一些不知名的鸟叫,我害怕是鬼叫;比如,一个人在甲板上干活,看到黑麻麻的海浪掀过头顶,我害怕被浪吞掉。但是只要父亲一句话,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父亲说不要怕!世界上从来没有鬼!
        父亲说不要怕!你掉不下去,就算掉下去了,有爸爸在!
        父亲的声音常常惊天动地,让我听着塌实。
        现在,我盼望父亲的声音尽快出现,就算父亲没有马上出现在我面前也好,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就证明他离我不远了。他很快就会来到我身边了。他来到我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在黑暗中一直等。父亲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出现,父亲的声音好像消失了,连父亲那么大一个人也一起消失了。就在这时候,那个声音像埋久的地雷被谁不小心踩着了,炸了。
        “轰隆!”“沙啦!”
        我哆嗦着抱向自己身体的时候,同时抱住了抓向我的两只手。那是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像从冰库里捞起的鱼,很凉。母亲也哆嗦得厉害。
        念念,我们家桅杆断了。母亲说。
        那个地雷爆炸一样的声音又在我耳朵里响起。我心里有什么在碎开,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下去。
        你爸走前和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
        连什么时候回来他也没交代一声吗?
        都说没有。
        风越来越大。浪掀到天上,像要把天也掀下来。海面上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偶尔从闪电里看见海浪蝙蝠一样晃上晃下。
        母亲抓住我。母亲说要翻天了,快回来吧快回来吧。
        母亲是在喊父亲。母亲胆子原来也这么小。
        直到天亮,父亲一直没有回来。
        天亮的时候,风吼不出声了。港口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像战争刚刚过去。四处乱糟糟的。水面上漂浮着船蓬,船桨,鱼篓,还有肚子朝天的鱼,猫,狗。小艇的布蓬很多都被风掀掉了,船帆被风撕成一条一条的。灯光船上那些萄萄一样挂着的灯泡也不见了。不知是被风刮走了,还是主人卸下了。
        船上站满了湿漉漉的女人和孩子。样子像刚游泳上来。他们木头一样站着,脸面和那些死鱼一样惨白浮肿。
        秀红,你们家乔恩呢?
        有人在问母亲。我没听到母亲的回答。或者母亲不知该怎样回答,或者她只是对大家笑笑。大家好像形成了一个习惯,早上一起来就爱问父亲在不在。好像父亲在,就什么都在。父亲不在,就什么也不在了一样。
        你们家桅杆被折了?
        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海洋。海洋在人家船上打工。帮开船。眼看那艘船同样被刮得七零八落,因为那不是他家的船,就什么都与他没有关系,就连他那条挂在船弦上的腿也和他没有关系一样。他歪着嘴角,有点幸灾乐祸。
        你爸哩?
        我爸在家!
        在家才怪!
        在芒街!他又说。
        你乱讲!
        我没乱讲。有人看见。
        是谁看见你骗人!
        反正你不管反正有人看见就是了。
        芒街的女人这样,这样。他说。他用两只手的食指在贴着胸部绕了两个圈,在划出的圈里握了一下,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流氓!
        ……
        念念你给我回来!母亲把一团烂网甩向甲板。
        母亲肯定听到了海洋的话。母亲和船上的女人一样最不愿意听到别人说自己的男人在什么芒街,更不愿意知道自己的男人和芒街有什么瓜葛。
        去,给你弟弄点吃的!母亲再不高兴也要为弟弟做点什么,好像弟弟是她所有的希望。
        米不多了。父亲昨天上街本是一起买米的。父亲现在已经再不是多年前那个少爷一样的男孩了。他和港口的男人一样,出海下网,捕鱼捞虾,卖钱养家。一直来,出海返航,备粮灌气等,只要需要到镇上去办的都是父亲的事。事情多了,父亲记不了,加上父亲有点马大哈,这样,父亲每次上街都要母亲给他列个单子。比如油一桶,米两包,青菜一捆 ,酱油两瓶。一一列清楚。父亲拿了单子就满是把握地去。可到回了船来,按单子一点,还是要少些什么,不是盐就是油。母亲知道父亲这个毛病,所以父亲下船的时候,她总不忘记给父亲提个醒。昨天,戚老头摇着渡船沙啦啦把父亲划离我们船的时候,母亲和往日一样跑到甲板上叮嘱父亲。
        母亲说:记得多买点肉回来做你的木须肉!
        木须肉是近一阵子父亲特别爱吃的一种菜。是肉丝,鸡蛋和黑木耳混炒。父亲因为喜欢这个菜,有时侯冰箱里备的肉不够,就老不高兴。现在进港了,母亲自然提醒他,让他多买些肉,让他解解馋。
        昨天其实母亲给父亲列的单子上也写清楚了,父亲去的时候母亲那样大喊大叫,好像有意让人家都觉得父亲很听她的话。
        但谁知道这次父亲没有听母亲的话呢?
        台风后天气怪怪的。从早到晚,一直阴阳不定。一阵风。一阵雨。有时候风雨交在一起。闹一阵,停一阵。比起昨晚,小多了。雨却是毛毛的,落到海面上,毛玻璃一样。
        海洋水鬼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又下水去了。港口的水像粪漕里的粪水一样脏,他却不在意。他好像一离开水就活不下去。现在,他抱着半截木杆,从水里探出半个头来。
        嗨,这是不是你们家的桅杆?他把那根木杆高高举起。
        果真是!断开的地方还红着,像膝盖上刚甩开的伤口。
        要不要接上去?
        接上你头去。
        那我就拿去作浮床了。海洋唏唏放了几声哨,趴在那截木杆上,游远了。
        戚老头的渡船在我们家船下荡着的时候,母亲犹豫着该不该坐他的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就从心里不喜欢这个老头了。昨天是他把父亲渡走的。母亲从心里恨了他了。
        你走吧,我不会上你的破船的!母亲说。
        我的船你们家都坐了十多二十年了,今天才破不成?
        我说不坐就不坐!
        不坐就不坐有什么大不了,渡一个船佬还比渡一百个渔婆来得划算呢!
        戚老头大摇大摆把船划走了。 
        戚老头在这个港口摆渡有几十年了。听说开始那些年他确实老老实实划他的船。后来港口的生意越来越好。返航的时候,鱼贩多,渡船少。很多时候鱼贩还没挤上渡船,那边船上的鱼虾已经被抢得差不多了。戚老头这个人,说他聪明倒不如说他狡猾,他的心里什么时候都扛着一杆秤。比如像这种时候,他知道赚钱的机会到了。于是他把那杆秤从心里横了出来。过渡的时候,他看谁给的钱多就先渡谁过去。小贩明知道戚老头这样做不合理又不得不坐。你看,要想抢先买到货,就得抢先到渔船上去呀。等拿到货,上了岸把价格往上抬一点,那点渡费匀进去就算不得什么钱了。
        要想赶紧到城里去,也还得过渡呀。筐里都是些活蹦乱跳的鱼虾。万一误了时间,那些眨巴着的眼睛就闭上了。连打着拍子的尾巴也慢慢没了声息。那时侯价钱会折掉一半的。这还不算最坏,到了鳞子缺水连尾巴都变得硬挺挺的时候,就连本钱也找不回了。
        这时候的戚老头像把着猎枪的猎人一样支着船桨站在他的船上。他的渡船和渔船靠得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有点小小的距离。他的船桨时不时也点点水,想靠近又偏不靠近的样子。他叼着一管烟斗,挑着眼皮朝渔船上望。
        他 想:反正你提着几筐鱼虾。反正你一不长翅膀,二不长鸭掌。
        戚老头现在心里又是另一把算盘了。现在你想从渔船上过到对岸去,不仅人要算 钱,货也要算钱。货的算钱方法不是按件收,也不是按 重量收,而是按重量和市面的价格收。比如,今天你一斤鱼能赚六元钱,那么戚老头就得从你的六元中扣下一元。你筐里一百斤货,好,就扣下一百元,再加上人头费,算是返程的渡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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