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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发布: 2017-5-25 18:07 | 作者: 谢凌洁



        但是,我 们家的船像一条受伤的的鲨鱼搁在海滩上。早出晚归的汽笛声每天让母亲听得坐立不安。母亲就是在坐立不安的时候又动了去芒街的念头的。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说她又想到芒街去看看,让我和弟弟在家。
        我说都去过了还去有什么用,你耳朵还发着脓呢。为了不让母亲再受欺负,我有意提醒她。
        不去就这样一直守下去?
        爸会不会回那边去了?
        他爸早就声明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我不知道怎样能说服母亲。我说要去我陪你一起去。
        我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去。上次她给欺负成那个样子,我很难过。我想我再也不听她说的大人的事不要插手那样的话了。再有人欺负母亲,我会舍了命来保护她的。
        母亲没带弟弟去。母亲说上次就不应该带弟弟去。母亲觉得让小孩去那样的地方不好。今晚弟弟和平时一样,吃了饭就睡了。这样正好,免得要呵呵哄哄。母亲用布带把弟弟的两只手拴在架床的柱子上。弟弟这是第一次晚上一个人在家。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拴过弟。看样子她有点心痛。母亲在弟弟身上牵来牵去的布带十分小心。母亲怕弄痛了弟弟,也怕弄醒了弟弟。但万一绑得不牢固,又怕弟弟夜里爬起来,那样更是危险。母亲看了一遍又一遍,特别是弟弟的脖子,腋窝,直到觉得妥当了,才带我下船。
        母亲一上岸,脚步放得风一样快。母亲只要到了这里就又变得激动起来了。
        后来的结果是母亲领回一个鱼篓。那是父亲那天提上街买菜的那个鱼篓。是铁头把鱼篓交给母亲的。铁头是多年前和父亲母亲同一条船从北沦河一起回来的。现在他在芒街做了房子,把房子和虾船一气租出去,专坐在家里收租,不再受风吹雨打了。铁头说鱼篓是那天上街捡到的。因为上面写着我们家的船牌号,估计哪一天会遇到我们。母亲显然有点激动,因为激动而忘了说些感谢铁头的话,她只是追根问底地问鱼篓是在什么时候捡到的,在哪里捡到的。铁头说得不十分具体,只说大概几天前,在市场边上。
        母亲还想问什么,却好像想不起来。母亲后来什么也没说,她木木地接过鱼篓。母亲正要离开铁头家门口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臭。那味道很浓。母亲捂住鼻子。母亲说你家有死老鼠吗怎么那么臭?铁头吸了几下鼻子,说没有啊。母亲拿开手,也吸了一下鼻子。这一吸差点让她吐出来。母亲赶紧捂了嘴。母亲感觉那味道好像离她很近,她突然把鱼篓倒过来一抖,一团白色的东西掉到地上。
        是一坨猪肉。已经浮肿得烂了。一堆蛀虫正在地上翻跟斗。
        铁头说我鼻炎,毒药都闻不到了。
        母亲翻天一样在铁头家门口吐了一地。
        母亲后来才知道那天铁头对她撒了谎。原来铁头并不是在什么市场边上捡的鱼篓,是父亲走前放在他家的。他家出租的房子里住着一个东北女人。铁头让戚老头把那个女人介绍给父亲,然后他把房子按比市面价少十元的价租给父亲,让父亲用来安顿那个女人。
        母亲过了好些时候才知道这些,伤心又加了一层。母亲本想去找铁头数落一顿,或者找戚老头数落一顿。但是,不知因为什么,结果母亲没去。
        母亲后来想起那些黑木耳,才知道那是东北特产。
        父亲和母亲吵架就从黑木耳开始的。说起来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那些日子,父亲每次到镇上买菜总捎回大包黑木耳。那样的木耳黑蝴蝶一样,很小,银杏叶子那么大,黑得透亮。包装很好看。大包装碗口粗,四四方方,用玻璃一样透明的塑料纸包得很牢固。里面是小包装,也四四方方,火柴盒一样大,也用玻璃一样透明的塑料纸包得很牢固。我们平时见的木耳都是灰色的,很大块,土土的,不好看,像蝙蝠,看着就觉得不好吃。但这些黑木耳不同,看着觉得好看,还觉得好吃。
        母亲可能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木耳,觉得新鲜。母亲想海里的吃多了吃点山上的也好。
        但是,母亲没想到不愉快就发生在这些黑色的木耳上。那是因为父亲在对待那些木耳的态度上让母亲感到莫名其妙。
        首先是父亲在做木耳这个菜上,他的热情让母亲感到奇怪。父亲是从来不进厨房的。但现在,到了炒菜的时候,父亲就风风火火撞进厨房。母亲看父亲的样子,感到好笑。母亲就说饿坏了这样火急。母亲的话里满是温柔和疼爱。父亲没有拿眼看母亲。父亲说我来帮你炒菜。吃了半辈子鱼虾都快变成鲨鱼了,现在我要亲自做一味菜。这是一道地方名菜,你见也没见过,我这就让你开开眼界。母亲看父亲说得神秘,眼眯眯地笑,像是不相信,母亲说几十年锅头都没碰过,还名菜呢。
        父亲后来要母亲给他打下手。就是让母亲每天傍晚在放米进电饭锅后,拿上一块木耳,放上一碗水浸泡。半个小时后,换水,在水中一小朵一小朵地摘洗干净,在盘里码好。还有,把一小团肉碎成薄片,或丝段,调上香油和味素(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味精叫成味素了)。母亲都准备好了,告诉他,让他做。
        母亲觉得那么简单的事经父亲一说说得这么复杂了。母亲笑父亲婆妈。
        母亲却在第一次上就没让父亲满意。那天傍晚,父亲从驾驶室到厨房来,父亲以为母亲已经按他要求为他做好了准备。父亲看见的却是一个大瓷钵里冒着黑麻麻的一窝蝴蝶。母亲是会错意了,她不知道父亲说的一块是小包装,她是把一大包都泡了。那是紫菜海带一类的东西,干海绵一样,泡了水,一能碗泡出一钵。父亲当时就气坏了,父亲眼睛瞪得老大。父亲只要眼睛瞪得老大,就说明他要发火了。父亲说你怎么老那么笨?
        那是父亲第一次对母亲发这么大的火。
        第二次是在这次返航前。父亲那时侯已经不让母亲为他泡木耳碎肉丝了。一切他自己做。那天父亲把泡好的木耳细心整理干净,然后去冰箱拿肉。父亲打开冰箱的时候,里面什么也没了。父亲眼睛又瞪了起来。母亲看着父亲水母一样发亮的眼睛,赶紧开口。母亲说起网的时候开几个鱿鱼炒不同样好吃吗?
        牛头搭马嘴!
        父亲的话让母亲不舒服。一是母亲觉得父亲从来没有这样骂过自己。父亲从来都是称赞母亲,说母亲漂亮,善良,手巧。现在,父亲骂她笨。一个人一笨其实就什么也不好了,换个说法笨就是蠢,不开窍。但是母亲也不十分计较,母亲只是觉得父亲在这件事上本来就有点莫名其妙,现在他又这样莫名其妙向自己发火。母亲越想越气,母亲说都出来一个礼拜了,一个礼拜什么不吃光。你鱼虾都吃了几十年,今天多吃这顿就烂了肠子?
        父亲闷头把一个鱼篓提起来,两脚踹下去,“喳啦”!鱼篓就烂成一朵珊瑚了。
        父亲踩烂鱼篓的第三天我们就回来了。当天也看不出父亲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照样和母亲好好说话。母亲也一样,看不出她对父亲和平时有什么不同。母亲觉得什么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那天父亲上街的时候母亲照样和平时一样给他列了单子。父亲下船的时候,母亲也照样告诉父亲,让他记得多买些肉回来,让他多做些木须肉解解馋。
        但是,母亲哪里想到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菜会和一个女人连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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