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怀念父亲

发布: 2017-5-25 18:07 | 作者: 谢凌洁



        我们出海那天天气很好。刚滚出海面的日头把大海染得一片通红。我们家的船已经换上新的桅杆。现在它高高地耸立在底座上,鲜红的旗子在风中飘来飘去。海洋站在驾驶室里,威风得很。
        母亲看起来精神不错。她走出房间,来到甲板上。母亲很久没有走出甲板来了。我们家的船鸣响汽笛,驶出港口的时候,母亲流了泪。
        我们的日子慢慢变得正常起来。海洋的开朗让母亲也渐渐变得开朗。吃饭或者做活的时候,海洋常常爱说些笑话,母亲有时候也笑。
        父亲以前的工作现在由海洋承担。除了开船,还有柴米油盐的储备,下网起网,出货,都是海洋的事。海洋也从不嫌累。回港的日子,母亲打算好好做些吃的。母亲说海洋那么瘦,那么辛苦,得给他补补营养。
        那天,船一靠岸,海洋就到镇上去了。母亲像是要开酒席一样,给海洋列了一大堆菜。鸡鸭鱼肉,盐油浆醋。母亲问我要不要和海洋一起去,我还没回答,海洋就说了,他说:哎,又要做幼儿园阿姨了。我说谁是谁的幼儿园阿姨?!
        什么谁是谁的幼儿园阿姨?母亲蒙在鼓里。
        结果是海洋自己去。海洋一走,母亲就忙开了。母亲拿出上等的鱼翅,红鱼,虾仁,蟹肉。带子。这些拿到镇上是卖好价钱的。平时除了过年,母亲是不会把这些上等海味拿到自家的饭桌上的。多年来因为还贷款——买这条船贷的款,母亲一直很节约。
        日头垂到水面上的时候,海洋还没回来,海洋都去了大半天了。母亲在等他 的菜呢。母亲已经备好了海味,却要等海洋的配菜。比如鱿鱼要和肉一起红烧;虾仁要和苦瓜一起清炒;鱼翅要和海参一起炖汤,等等。但是,海洋像是失踪了一样,影子也没见。
        母亲后来就不等了。母亲想先把饭菜做好了,一会海洋回来就可以吃饭了,买回的菜可以留到明天。
        眼看日头就滚落到水底下去,我肚子饿得没力气了。看到那么多好吃的,更是难受。我说我要吃饭了再不吃我就饿死了。
        母亲却是坐立不安起来。母亲一会走到船的这边,一会走到那边。母亲说这孩子去哪了?这孩子……
        快上灯的时候,母亲实在等不下去了,母亲要到镇上去。母亲正要下船去,海洋却笑嘻嘻爬上船来了。
        母亲提起一口气。母亲说你这孩子,你没事吧?母亲说往后不论到哪里,日头落山前就回来。免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海洋照样笑嘻嘻的。他看着母亲,眼睛里有点复杂。那意思说不清,好像是:我又不是你儿子,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你什么亲人,你担心那么多做什么?或者你是把我看成你亲人了吗?是什么样的亲人呢?
        那天,海洋问我想不想学开船。海洋的话让我心花怒放起来。怎么不想呢,我老早就想了,想死了。父亲一直说教我,但又说我还小。父亲说再过两年,再过两年吧。父亲老这样说。其实父亲是不想让我开。父亲认为一个女孩子开了船就不像女孩子的样子了 。但我不觉得。我常常和父亲一起,看父亲把船开得像水上飞机一样。飞机在水上直线地箭去,犁开的浪花一浪又一浪。浪花发出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动听。
        音乐一样动听的让我对开船生出很多幻想。现在这幻想就快要实现了。
        海洋让我站在过道上。看我兴奋的样子,他把着门口,扬手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不经过船长同意,不能进来。
        什么船长像你这样也算船长那我早就是大船长了。
        牙尖嘴利!海洋说让我进了去。海洋指指这,指指那。笑笑,说开开玩笑罢了,这是你家的船,我怎么能不让你进来呢?
        狡猾!
        海洋又可以吹牛了。他指指这,指指那。他说这是探鱼机,那是导航仪。他说探鱼机和电视一样,哪个地方鱼多,是什么鱼,是大是小,是肥是瘦,都从上面看得清清楚楚。下来他又讲导航仪。看他还要滔滔不绝。我打断了他。我说我都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天天看。只不过父亲不让动,我也不敢动罢了。
        海洋真没想到我知道那么多。他就没法吹牛了。这样,他又开始讲澳大利亚。海洋说澳大利亚连鱼虾都有最低寿命。
        我说我不相信。我说你连做梦都是澳大利亚。
        你不向往?
        我听说到那边的人都给人家洗碗。
        洗碗又怎么样,只要能赚钱。
        我不想和海洋讲这些了。我怎么会不向往呢?但现在我想的是父亲。心里是父亲,脑里是父亲,脚步下也是父亲。除了想父亲,我还能做什么呢?
        后来海洋就不和我讲澳大利亚了,或者 他认为我和他斗嘴。后来他和我讲上网。他说现在最热门的是上网。我说什么叫上网?他骂我白痴。他说上网就是在电脑上聊天。我说怎样聊。他说想怎样聊就怎样聊,比如你想说我想你你就在键盘上敲我想你。我说他们之间认识吗?他说不认识,认识就不好聊了。我说他们不是面对面吗为什么还要在电脑上写字?他说不是。他说面对面就没意思了。
        我越听越模糊了。
        他说你这个白痴。
        我不想和他多说了。
        晚上吃完饭,他闲得无聊,又想找我吹牛。 我问他知不知道东北。他说知道。在什么地方?我怎么知道在什么地方,东北就是东北。是在中国吗?他哈哈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我说我在地图上找不到。他说像你这么笨的女人肯定找不到了。我问他可不可以帮我找找,我说我有地图。他让我拿来。
        谁知道东北原来包括那么多地方呢。辽宁,吉林,黑龙江。这些原来我自己早已经找到了。我让海洋给我找俄罗斯。
        白痴!我说都不想和你说了,你这又不是世界地图,有什么鹅卵石那是另外一个国家。
        是这样!那么父亲确实是离我很远很远了。
        海洋问我为什么要找这些。我没做声。
        是不是你爸在那?
        我也不知道。
        你想去找他?
        我没吱声。
        就你?别做梦了,出了这个港口还不知道朝哪拐呢?
        那你可不可以带我去?
        我?
        唔。
        他没再出声了。
        月亮快从西边落入海底,星星从头顶上消失。海子脱得鱼一样下水去了。再晚他也要游上一阵子。他让我一起下去,我说我不敢。
        我坐在船上。一下没了主意。原来想,有一天找着那个地方,就可以把父亲找回来。但现在这样一说,还有什么希望呢?那个地方连个谱也没有。原来以为海洋什么都知道,哪里都能去,那他应该也知道俄罗斯,而且可以带我去。就算俄罗斯不在中国,只要有钱同样可以去到。出国嘛,不就是多花些钱吗。只要能找到父亲,就算把船卖掉,又怎么样么?
        海洋是不是怕花钱,所以不好意思答应我。但我是请他陪我去找我父亲,怎么可能要他花钱呢?
        怕死鬼,下不下来?你看这浪花多诱人哦!
        海洋鳄鱼一样在船下伸着脑袋,他故意把水弄得天响。我在想着他快点上来,我要告诉他,只要他肯陪到俄罗斯,我会出所有的钱,包括路上喝凉水上厕所的零用。
        母亲起得很早,看样子她精神不错。我洗完脸出来的时候,她看着我笑眯眯的,连眼睛都笑了。母亲这阵子心情好,人也胖了。
        我心里有事,没管她。我正要向甲板走去,母亲叫住了我,母亲说海洋不在那边。我说我没说要找他。其实我心里就急着找他,我要和说昨晚想好的事。
        昨晚海洋半夜还让你下去游水呢。母亲说。
        我没作声。
        怎不下去呢?母亲又说。
        他也不怕鲨鱼吃掉!我烦了母亲了。
        鲨鱼还怕他呢。
        我四处找不着海洋。他居然在船舱里!我路过入口的时候,脚突然被什么扯住了,是一个船缆挽成的 圈套,把我套住了。我正烦着,就见了海洋。他正嬉皮笑脸地望着我。
        想我了?
        谁想你真不要脸!
        谁在找我谁就想我。
        他就手一拖,绳缆就把我拉了进去。里面黑得很,船板上堆的绳缆渔网到处都是,因为很少见到日头,一股霉味很种。
        我捂住了鼻子。
        我身上香要不要闻一下?说着他就要过来。我拿起一个鱼篓扔过去,抬脚跑了出去。
        这天天亮我们就进港了。海洋自然要到镇上去。海洋说今天要买的东西很多,得三头六臂。海洋正要下船的时候,母亲说念念你不给海洋列张单子?
        才不列!我自己去。
        得,两个人一起去,海洋也好有个帮手。
        我根本没说要做什么帮手,我为什么要做他帮手?为什么只有他可以到镇上去我就和所有的渔婆一样天生守港口?
        我叫了渡船,坐了进去。我刚离开,海洋的船也跟上来了。
        到了镇上,我一直往前走。想起他说我出了港口就不会拐弯的话,就不服气。
        在街口,我走了很远,听不到海洋脚步声了。他去哪了,是跟不上还是自己另走一条路了?我忍不住回头,却见他长了根一样站在街口。他眼睛跟着前面一个女人去。那女人身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脚穿一双高跟鞋,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腰也一扭一扭的。
        你还走不走?
        他刚刚睡醒一样,拉开鱼叉一样的腿,几步就赶了上来。
        你觉得刚才那个小姐怎么样?
        哪个大姐小姐?
        就是从我面前走过的那个穿白色连衣裙那个?
        我没看见!
        哦,我知道了,你吃醋!
        鬼才是!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