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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发布: 2017-5-25 18:07 | 作者: 谢凌洁



        我后来听到一些有关东北女人的说法。她是吉林人。几年前和她男朋友到这里来。后来她男朋友跟一个搞房地产的女人走了。再后来她碰上父亲,就对父亲好了。那种好或者和母亲当年对父亲的好是有区别的。或者父亲这时候已经不喜欢母亲一直对他的那种好,而喜欢东北女人这样的好了。父亲就喜欢了她。父亲租了房子让她在铁头家住着。父亲出海的时候她在家里睡大觉。睡饱了就玩,喝茶,搓麻将,唱卡拉OK。父亲返航的时候,她到港口去守着父亲的渔船进港,守着父亲的渡船靠岸,然后和她一起去买菜做饭。
        现在回头想起,这阵子父亲从镇上回来总是很晚。饭也吃得少。父亲的饭量从来就大。开始母亲担心自己菜做得不好,但是父亲吃了几十年自己做的菜,母亲便感到奇怪。而且,在海上父亲还吃得好好的,但是只要回港,只要从镇上回来,父亲饭量就大减。母亲担心父亲在街上胡乱吃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闹肚子。母亲就让父亲吃保济丸,父亲不肯。父亲不知道是为了让母亲放心,还是不想让母亲怀疑,父亲说久没吃绿豆糕了,今天在镇上吃了一顿。绿豆糕是越南特产,父亲自小爱吃,这里的绿豆糕虽然不纯正,但父亲不觉得不纯正,只要能吃到,就和芒街的一样香甜。
        母亲是知道父亲这个习性的,就信了父亲了。
        谁想到父亲那是编故事呢?原来他是在镇上陪那个女人饭。父亲陪那个女人吃一半,再回家陪我们吃一半。
        这次台风,女人知道别的海面翻了不少船,也死了不少人。那天她提心吊胆又满怀希望地来到港口。她打定主意,只要这次父亲能活着回来,她就再也不让父亲出海了,再也不让父亲经风浪了。
        父亲果然活着回来,女人高兴得哭了。她当然说了她那些让父亲感到温暖的话。那样的话父亲听着怎能不动心呢。父亲一动心就什么都听女人的了。女人后来说了她的主意,她让父亲跟她到东北,再到俄罗斯去做假皮生意。她说俄罗斯的假皮衣让他们东北人发了大财。
        父亲就这样跟女人走了。
        开始听到这些,我一点也无法接受。也不相信。怎么会呢?父亲怎么会是这样呢?父亲一直是那样好,样样都好。
        但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父亲确确实实是跟女人走了。跟一个东北女人走了。
        父亲后来有没有想过他那样做对家庭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不知道。但是,由于他那样做,对母亲和我们的伤害实在太大了。最致命的是,后来又发生了不幸的事。
        那天晚上,母亲离开芒街的时候,其实比失去父亲更可怕的事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到了渡船上母亲才记起弟弟一个人在家。弟弟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家过,母亲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弟弟。渡船还远远离着,母亲就开始喊了。
        母亲说华生妈回来了。妈和姐回来了。
        母亲一直喊了几声,没得到一点回应。母亲想弟弟平时是容易醒的,只要一点声响就会醒的,今晚怎么啦?
        会不会?
        母亲的腿就软了。
        等到母亲浑身没力地爬上船,一切已经晚了。
        弟弟的样子很可怕。他眼睛瞪得老大,舌头往外面垂着,脖子上有很深的血痕。弟弟肯定是醒来一个人害怕,想挣掉布带,却把布带拉到脖子上。结果被勒住了。
        母亲后来是海洋从海里抱上来的。海洋不知怎样听到我喊救命的,他在母亲跳下海去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们船上,母亲跳下去的时候他也跟着跳下去了。海洋突然变成一个英雄从船上跃进海底把母亲抱上来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时的不正经。他把母亲抱回房间的时候,母亲还一边挣着要冲出去。海洋推了母亲一掌,海洋说,要死你就去死吧,我不救你了,你要死谁救得了你呢?
        母亲僵在甲板上,抖着一身海水,哇一声哭了。
        母亲哆嗦的毛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母亲犯病的时候像大冷天掉进海被捞上来一样,全身抖得厉害,嘴巴还念念叨叨。
        港口的日子照样忙。天亮的时候,启航的船一只接一只地排着队出去;天黑的时候,返航的船一只接一只地排着队回来。他们威风凛凛地鸣响汽笛,从我们的船边一路叫出去又叫回来。这汽笛现在对母亲来说像是鬼一样,只要一响,母亲就全身哆嗦。这时候母亲的毛病就来了。母亲毛病一来,我就不知该怎么办。  就想父亲能尽快出现在我们身边。我长这么大,父亲从来都在我们身边,除了返航要到镇上去,父亲一般不会离开我们。父亲好像天生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他一有空就和我们讲故事。讲海龙王发怒就闹海啸,讲鲨鱼饿了就吃海牛,还吃人。在有月亮的晚上,父亲爱把我和弟弟叫到甲板上讲。父亲说我和弟弟谁的故事精彩又动听,就得奖。父亲的话都算数,父亲奖过我一个很漂亮的玳瑁,奖过弟弟一把弹弓。
        父亲后来和我们讲胡志明。父亲说胡志明是越南主席,父亲说中国的主席毛泽东和总理周恩来跟胡志明是好朋友。
        父亲好像什么都知道,父亲就那样了不起。
        港口的女人说再好的男人只要去了芒街就不再是好男人了?那么,现在父亲真的就不是好男人了吗?
        对父亲的离去我有过一些想法。我想可能父亲是一时糊涂,被那个女人迷上了,或者被她骗了,或者是父亲实在对海上生活不喜欢了想到陆地上过些日子。这不奇怪,就像青蛙一样,在水里泡久了就想跑到陆地上去跳几下,哪怕没有陆地,有一张荷叶也好,只要能离开水就好。那个女人或者就是父亲那张荷叶。等父亲在荷叶上闷够了,就想起水的清凉了。
        这水就是母亲吗?母亲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父亲回来呢?母亲那样子还能等得到父亲回来吗?
        母亲现在是换了一个人了。母亲听不得人家的汽笛鸣叫,更看不得人家船上的男人女人一起下网。在早上,周围的船像约好了一样,一只接一只地叫响汽笛,一只接一只地荡起海浪从我们家船边离去。这时候母亲就像一头疯掉的狮子。她全身哆嗦,连牙齿都敲出声音来。她披头散发地撞来撞去,又叫又跳,又哭又笑。那天,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撞进厨房。刹那间厨房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脚跺在船板上的声音,锅铲碰击的声音,刀剑出筒时利刃生风的声音。我心一下就吊到了喉咙上。我跌跌撞撞跑到厨房,这时我看见了母亲横在手腕上的菜刀,早上的阳光从窗外进来,刀刃白晃晃地闪光。
        妈——
        我才叫了一声,下身却有什么像洪水一样咕噜着滑出了我的身体。接着我腿间就红下了一片。那红慢慢地从裤腿里漫下来,直漫到湿漉漉的船板上。
        可能母亲就被我身体上流下的这片鲜红震醒了,菜刀“哐当”从她手上落到船板上。她跌撞着跑到我身边,母亲的力气很大,她几乎是 把我抱着从一地鲜红里挪开。母亲说念念你怎么了怎么来这么多血?
        母亲让我靠在门槛上。母亲像是突然知道她的女儿已经长成了女人。母亲看着我被红色漫过的脚面,她知道我是被她吓坏了,她知道女人这种时候是受不得惊吓的,一受惊吓血就洪水一样崩出来的。
        母亲哆嗦着。母亲就那样哆嗦着两只手重新进了厨房。接着那个声音就尖叫着碎了。
        母亲是把黑木耳的气发在了那堆碗碟上。母亲说我怎么会吃一个鸡给的东西呢?我怎么那么不争气呢?
        接近傍晚的时候我到镇上去买碗。早上和中午我和母亲都没有吃东西,说不清是因为没有碗,还是别的什么。但是现在快到晚上了。一天就剩最后一顿,最后一顿总要吃的,不吃怎么可能熬到明天呢。原来人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就剩下吃饭的份了。
        那天,从杂货店出来,我像抱一窝鸡蛋一样抱着那堆碗碟进了卫生院的门。 我是去问想母亲那样的病有没有药吃。医生说你妈得的什么病?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她时哭时笑,不哭不笑的时候就两眼发呆。医生说你妈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说到这个我眼泪就出来了。后来我把事情都说了。
        医生给我开了药,医生说这药在母亲发病的时候才吃。
        那些药确实有点用。母亲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我就喂她药。母亲吃过药不 久就安静了,这时候母亲像闹了半天的孩子一样,静静在躺在床上。
        东北,俄罗斯,这两个名字不知是什么时候跑到我脑子里来的,东北在哪里,俄罗斯又在哪里我不知道。这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地名。那天我突然想起地图。我不会看地图。我只读过三年级,三年级连字还没认几个哪会看什么地图而且三年级哪有什么地图呢?
        现在,要知道那两个地方只有从地图上找了。要找地图需要到镇上去。这个小镇住的是从越南回来的华侨,说是一个镇,其实除了一个菜市一 个卫生院一条芒街就没了多余的地方。但这样一个被叫做越南风情旅游圣地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地图呢?常常是这样,不管是周末还是节假日,旅游专车虫子一样一队一队地来,人群蚂蚁一样一群一群地来,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地图呢?
        那天从菜市出来,我到一个书报摊去,结果都是些花花绿绿的明星杂志。后来我在邮邮局买到了那张地图。我一直不知道这个镇上还有一个邮局,准确点说应该是邮电所。
        我拿到地图,似乎是抓住了父亲的手。我来到海岸边的树林里。马尾松高到天上,枝叶又浓又厚,像插在风中的一把把扇子。这些又宽又厚的扇子把火一样的日头关在了外面。
        我靠着一棵马尾松坐在沙滩上,把沙土拨平,摊开地图。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地图,那上面都是些什么呀,就像月光下的海面,乱着一堆线,密密麻麻。那些字蚂蚁一样,把我眼睛都看花了。我查字典一样一个一个地找。结果只找到 北京天安门上海西藏等等,却没有东北和俄罗斯。
        漏写了?我想。
        怎么会呢?那就是父亲不在这个地图上罗?这样说是离我很远了?
        我开始盼望有个人来到我们船上。不管他是谁,只要他能为我们家把船修好,能给我们开船,在别人出去的时候出去,在别人回来的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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