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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发布: 2017-5-25 18:07 | 作者: 谢凌洁



        但是,谁没有自己的船呢,谁不要开自己船的呢?
        那天,海洋水鬼一样,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自从上次救了母亲,后来他就消失了。
        眼前的海洋和前阵子变了一个人了。他瘦得像条木棍,黑得火炭一样。头发又长又乱,挂在身上的衣服花花绿绿。他说他刚从澳大利亚回来。这一次他不是落难的归侨,而是偷渡嫌疑犯。是被遣送回来的。
        还好,只罚了一点钱。他说。
        可能是经历了一场惊险,变得不那么嬉皮笑脸了,也不那么讨人厌了。海洋讲起他这次偷渡像讲故事。一个多月前,有人找他,问他要不要出国。是去澳大利亚,只交八千元。开始海洋不大相信。不相信的原因不是因为交那么点钱就可以出去,这样的事在茫茫大海上不奇怪。海洋是怕被骗,很多人被骗过。那人说他不得海洋的钱,他要交给蛇头。蛇头是谁海洋不知道,那个人说海洋没必要知道。只要交了钱他就有了上船的资格。之后在海上待十天半月就到了,和去深海撒一次网一样。海洋听了有点心动。那个人说只要海洋交了钱,就回去等,什么时候出发到时他会到家去通知。这种事不能用电话。
        海洋说那个人和他有点熟。说熟其实大家也没有交往,只能说认识,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老婆孩子在哪里。这些海洋都清楚。海洋想就八千,他那个苦瓜一样的老婆就不说了,但他儿子应该不止八千吧。海洋后来真去找钱。是借,一万三。海洋多备五千。因为事先要备点吃的用的上船,比如,一两件防寒的外套,一两件罐头和快餐面。另外,到了那边,万一一下子还找不到工作,要吃住。海洋借的是高利贷,利息两分,比银行高几杆。海洋不在意。海洋想只要到了那边,一万八千是十天半月的事。海洋和放贷的老板说好到那边赚了钱就马上寄还。海洋老觉得那边赚的钱和这里网的鱼一样,都以斤算。
        出发是在一个风不大雨大的晚上。那天的雨从傍晚开始,一直没停。海洋说蛇头选择这样的夜晚一是因为下雨,一是因为广播上说当晚雨后会出现海市。那个人让海洋在指定的时间到指定的码头去。那个码头很隐秘,估计这样的晚上巡警不会出来。就算出来,海天那么大,他们能怎么样呢?等他们出到海面上,天这么黑,雨线这么粗,要发现不容易。万一雨停了,海市也出现了,他们要追,那时侯海市就像一座移动的山挡住他们的眼睛。海洋半夜的时候摸到那个码头去。那里真的泊着一只不大的船,码头上东张西望着几十个人,都披着雨衣,又下着雨,鼻子眼睛都看不见。
        如果不是因为蛇头给他们弄了那只破船,估计后来就不会有事了。海洋说。因为马达死火,路上走走停停。漂了近个月,人多,事先备的粮和水都不够,到了后来,大家撒尿就不能往海里撒了,要往锅碗瓢盘里撒。因为现在能把米煮成粥的只有尿。,船上的淡水早已经用完,而海水煮出来的粥又咸又苦,根本吃不进。很多人一样,海洋吃不下那样的粥,一路带的罐头又吃完了,海洋饿得像要死掉。就在海洋饿得快要死掉的时候,有人说看见不远处有楼房和树出现了。海洋虽然有气无里,却也爬起来和大家一起跑到甲板上欢叫,海洋想快上岸了,只要上了岸很快就可以梦想成真了。
        船上的人有人哭,有人笑。却在这时,一辆航空母舰一样的船出现在面前。后来怎么样,海洋没有说起。海洋只说他们连岸还没上,就被送回头了。
        海洋多备的五千,回来时剩下四千,全交了罚款。海洋后悔没走成,反多了一笔债。
        你不怕坐牢吗?我说。
        海洋笑我幼稚。他说要坐牢的事太多了还不是照样那么多人要做,关键看值不值。
        就凭你的无牵无挂?
        海洋是个孤儿。他在越南出生没几天战争就开始了,他母亲失血过多,逃难的时候跑不动。他父亲背着他母亲,还没跑几步,就中弹了。是他阿婆用一张破网包着他逃了回来。没几年他阿婆就去世了。
        我一直恨你。我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我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觉得是我让你们家弄成这样。
        难道不是?
        其实我是想及时告诉你妈,我想你妈会把一切尽早挽救回来,毕竟你妈和你爸一直那么要好。可谁知道会是这样?话说回来,倒也不觉得全是我惹的祸。港口这么多女人,不见了自己男人,我都没有告诉她们,她们还不是都熟门熟路摸到芒街去找去闹?
        我妈不会。
        为什么?
        她那么善良。
        那和善良没有关系。那叫懦弱!
        反正我妈不会。
        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妈赶去的。
        不讲道理!他又说。
        道理讲不讲有什么用?反正现在我爸和我弟都没了。我们家的船瘫在港口都生锈了。
        啧,你怎么就不考虑一下我呢,我虽然不能代替你爸,也不能代替你弟,但是,我可以充当你哥啊,或者像我这样的人当你哥你也不要,但我可以给你开船啊。你把我当作一个水手总可以吧。
        我心里被什么捅了一下。像是什么死去的东西突然活了过来。
        但是,我又犹豫了。像海洋这样的人,能行吗?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无赖。
        我瞪他一眼:谁要你不要脸!
        
        却是母亲留下了海洋。那时侯海洋没地方去,天天赖在我们家船上。他常常是天一亮就水鬼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在我们家船上晃来晃去。他好像是只剩下那套花花绿绿的衣服了,他天天穿。可能是晚上洗,白天穿,或者干脆就不洗。上面都结了盐了,东一块西一块地白。他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准时天一亮就爬到船上。他现在不知在哪住。每天爬上船来的时候,眼睛总是没睡醒的样子,脸也没洗,头发乱糟糟,还沾着海草,好像刚从哪家船仓里爬出来。他总是准时在我和母亲做好早餐的时候爬上甲板来,总是来得正好,母亲自然高兴,母亲说海洋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吃早餐啦。海洋也不拒绝,去水龙头接把水,朝脸上一撞,就过来坐下。吃完早餐他在母亲面前吹牛。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吹个没完。等到肚子里的几碗粥变成口水,又到了中午,该吃中饭了。几碗饭下去,嘴丫子一抹,他问母亲还想不想听。母亲说想,怎么不想呢?
        是呀,母亲怎么不想呢?这么久以来,我们家船上连一只蚊子的声音也没有。
        海洋的滔滔不绝又开始了。傍晚一过,饭菜就香开了。这时候海洋就一边滔滔不绝,一边和母亲往饭桌边来了。当然,海洋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他不好意思了就说要走。他早不走晚不走,总在我把饭端上桌子的时候走。到了这时候谁好意思还让他走呢。母亲倒不是不好意思,母亲是觉得一顿饭在哪吃不一样呢?母亲说不走不走,多个人多双筷子,一起吃高兴。
        海洋就不走了。
        母亲精神比平时好多了。这要算是海洋的功劳。那天,母亲问海洋现在是不是没有地方去,如果是那样,干脆到我们家船上来算了。
        好啊!
        海洋高兴得叫起来。好像他每天天没亮就爬到我们家船上来向母亲瞎吹就为了等这句话。他为等这句话已经费了很大的心了。他根本没想到母亲这样有肚量,他一直担心在父亲的事上,母亲和我是同样看法。
        母亲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往后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
        看得出海洋当时有点感动。他眼睛里有什么亮晶晶地转。母亲说去吧,去把铺盖拿过来。海洋睁着眼说我没有铺盖。母亲“哦”一声。母亲从海洋每天天一亮就满头乱糟糟地爬上船来的情景,断定海洋这些日子住在哪家的船舱里。母亲难过起来。母亲没说什么,她回头看看海洋身上那套满是盐渍的衣服,回头进了房间。
        出来的时候母亲手上拿着一套衣服。那是父亲的衣服。
        孩子,如果你不嫌弃,就换下吧。母亲说。
        海洋看看我,接过母亲手上的衣服,进了卫生间。
        海洋当晚就住到我们船上来了。母亲像迎回了一个走失多年的亲人。连脚步都显出了热情。母亲脚步轻快地出入房间,把旧被子换出去,把新被子换进来;把旧床单换出去,把新床单换进来。一阵子忙碌,新床单新被子新枕头,床变新了。房间也新了。什么都新了。
        海洋的到来让我们的船上突然有了生气。就像一个断炊已久的炉灶突然燃起了金黄色的火苗,顿时变得暖烘烘起来。
        海洋做起活来也算利索。他动作快,一会把一团鱼网从船舱里搬到甲板上去晒,一会把堆得天一样高的鱼篓扛回船舱。看他样子,好像可以把天换作地,把地换作天。你看,我们家几个月没做的活让他一天就做完了。几个月来,母亲病歪歪的,还闹死闹活,我哪有心情管这些。加上我也没有力气做那些男人做的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像一堆垃圾堆在心里,让人想着难受。
        第二天,海洋要到镇上去。是去买桅杆,雷达。母亲让我和海洋一起去,给海洋做个帮手。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海洋却很得意的样子,朝我做个鬼脸。我瞪了他一眼。
        结果我还和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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