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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发布: 2017-5-25 18:07 | 作者: 谢凌洁



        背地里就有人骂臭了戚老头。骂他短命,黑心肝,断子绝孙。但骂归骂,生意照样还得做。做生意不也赚了钱么?赚了钱多给他一点算什么呢?人家不也是做生意么?
        后来,渡船突然多了起来。渡船多了起来戚老头的生意就不好了。
        戚老头和芒街的发廊扯上了关系。戚老头负责把船上的男人介绍过去,发廊老板给他派人头费。到发廊去的男人多是远航回来的船佬。隔上十天半月,大船一排一排地回来的时候,戚老头早早在渡船上望了。等到锚一抛,戚老头的渡船就晃着他的彩旗来了。戚老头为了让他的渡船和别的渡船有点区别,他在摇栌上插了一面彩旗。摇动木栌的时候,上面的彩旗就跳舞一样晃起来。戚老头的彩旗晃到哪里,声音就到哪里了。
        摇你去?摇你去吧!
        戚老头还脱不掉越南口音。戚老头又矮又瘦,站在渡船上像一截旧掉的桅杆。他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像要伸到人家的船上去。戚老头如果见到船上站的是船佬,他脸面就上了光油一样变得光亮起来。如果晃出来的是一双牛鼻圈一样的金耳环,戚老头眼皮就耷拉下来了。那时侯戚老头喊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见着男人欢喜见了女人害怕,我也不知道。女人看见戚老头一晃一荡来到她们船下的时候,她们就巫婆一样跳起来,她们拿着鱼叉浮标杆子。她们说:骚老头你滚不滚蛋你不滚蛋我就给你一鱼叉!
        她们的金耳环在铁杆上“咚”一声响的时候,戚老头就老鼠一样从船下溜走了。
        母亲没有这样做。母亲待人从来就是礼貌的,客客气气的。戚老头的渡船每次到我们家船下的时候,母亲总是大方的。母亲说等一下,等一下就来了。母亲是让戚老头等父亲,父亲很快就下船了。
        我们家有船的时候,就有了摆渡的戚老头了。那时侯摆渡的人还少,我们家的船回来的时候,戚老头就把鱼贩渡来了。父亲出入坐的多是戚老头的船。父亲本来就大方,来往多了,对戚老头自然也大方起来。
        这些年,母亲常常听说戚老头的不好。但母亲觉得他好不好和我们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不把父亲引到那种地方去就好了。母亲是信任父亲的。母亲觉得这可以从当年父亲为和她在一起而舍弃一切的经历上想,还可以从父亲和她在北沦河上相依为命的经历上想。
        但是,谁知道这些说不是就不是了呢?
        眼前母亲不能确定父亲是被戚老头带到那样的地方去的。但母亲明确了一点,就是父亲确实是到了芒街,而且,父亲是被戚老头渡走的。
        芒街的历史在这个地方其实是不存在的。或者说芒街从来就是不存在的。这里的芒街不是北沦河边那个芒街,那个芒街听说很漂亮。那里到处是红木搭的洋楼,法国样式的。这里哪有什么芒街呢?到处是些黑碉堡一样的铁皮屋。听说这些铁皮屋和以前芒街的铁皮屋有点像,从那边回来的渔民就叫。时间长了,就叫成了。
        这里的芒街有个官名,叫中越一条街。那是旅游公司骗外地游客的鬼把戏。他们说这里有缅甸的玉,有下龙湾的椰子,有穿国服的西贡小姐(听说西贡的小姐长得很漂亮)。其实,这里除了几摊假冒的绿豆糕和法国香水,还有牛角梳黑珍珠一类乱七八糟的旅游品外什么也没有。
        我们到芒街的时候,正是晚上最热闹的时候。到处是灯光。忽闪忽闪,红绿绿,金粉粉的。流行音乐在卡拉OK里喊得像狗叫。
        母亲牵着弟弟走在灯光下,腿脚有点不习惯。母亲长期呆在船上,一年也不上岸一次。现在,她用走船板的脚步走在平坦的陆地上,像喝醉酒一样。弟弟4岁,在船上还没有自由行走的资格。生活在船上的孩子都这样。为了安全,五六岁前都是像牛一样被用船缆拴在船上的。但是,我们不一样,我和弟弟和别家的孩子不一样。因为我们有父亲。父亲常常把我们背在身上,搂在他胸前。父亲开船的时候,他一边手把舵,一边手搂在我们背上。这样常常背着,下了地也同样不会 走路。就像眼前弟弟一样。弟弟这是第一次下船,走在平地上,动不动就载一个跟斗。
        我有点后悔跟母亲上岸。母亲像这样去找父亲,还拖儿带女,显得有点盲目,也不牢靠。万一碰到熟人怎么办?
        你怎么听人家乱讲呢?我恨起海洋来。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乱讲?母亲站住,样子很不高兴。
        你别和那些渔婆那样,会闹笑话的。
        闹什么笑话什么叫笑话?
        爸会不会掉了海里?
        你爸从这边港口游到越南气也不换一口。
        母亲说得也有道理。我还能说什么呢?
        眼前最多的是发廊。粉色的灯光前坐着各种各样的女孩。她们脸上不知道贴了什么,眼皮和嘴唇在灯光下金光闪闪。穿在她们身上的衣服就像龟鱼*的皮一样,把身子包得凹一块凸一块。
        母亲说今晚我们像捉鱼一样,看你爸往哪个网洞里钻?!
        我很担心。母亲会不会因激动而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来。
        我照母亲的叮嘱站在路口。眼睛和警察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路口。我心里越来越虚。我希望父亲尽快出现,但又怕父亲出现。万一父亲真跑出来,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像拉网一样把父亲给网住吗?还是给父亲暗示,让他赶紧逃跑,过后我再去找他让他回家?万一那个东北女人和他一起呢?母亲会不会冲上去把那个女人掐死?那时侯我该怎么办?我帮谁呢?如果帮母亲把父亲抓住,街上这么多人,又怕伤了父亲的脸面。如果让父亲从眼皮下跑掉,又怕他永远地跑掉了,我就永远见不着他了。那个女人呢,如果她真的也在,我打她两巴掌让她走,还是和母亲一起剥了她的皮?
        我心里乱极了。
        我一直站到母亲从发廊出来。我的担忧结果多余。父亲一直没有出现。见不到父亲,那个女人自然也谈不上了。
        母亲后来又进了一个发廊。母亲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气凶凶撞进去了。也凑巧,人家门口没人,大厅里也没人。母亲就那样撞进去了。母亲才知道这些发廊根本不是发廊。虽然都挂着镜子,也摆着吹筒梳子。母亲估计那些瓶罐里面什么也没有。因为那么大一个发廊,地板上连根头发也没有。进去倒是有很多用夹板隔开的小单间,门很小。母亲走到一个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有男人和女人在讲着小话。母亲感觉里面那个男人的声音很像父亲,激动起来。但是在没有确定之前,母亲还是把性子压住了。母亲三个指头轻轻地在木门上砸出声响的时候,里面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母亲以为马上门就开了。但是,她在门外呆站了很久,心跳得厉害,门却一直没开。这让母亲认定里面那个偷偷摸摸的男人就是父亲。母亲刚才还有点小小顾忌,现在她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了。
        母亲擂起拳头砸在门上。母亲没想到那扇门脆得和玻璃一样。母亲拳头过去回来的时候,门板上漏了一个洞。母亲从洞里看到了那个血红着眼的男人,男人豹子一样正瞪着母亲。
        母亲知道惹上一个不好惹的男人,正抬脚要跑。门开了,母亲被喝住了。母亲像一个偷了东西的小偷撞上了主人,眼睛瞪得老大。
        男人先是给了母亲一巴掌。男人说我操!
        这时候有个男人从楼上下来
        怎么回事,闹到我地盘上来了?
        母亲知道这男人肯定是这里的老板。这下麻烦大了。
        结果当然不好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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