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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发布: 2017-5-25 18:07 | 作者: 谢凌洁



        我扭头走了。过一阵子他回去的时候,有那么多东西,让他自己手扛肩背,耍杂技一样,那才好看。
        我走过街口,就不知朝什么地方去了。我坐在一条石凳上,街口出去是进城市的路,路上出入的是从城里来旅游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从城市里过来的人,我想他们肯定很好看,因为他们晒不到日头,也淋不着雨。他们很白嫩,身上也没有鱼腥味。而且,肯定和海洋刚才盯着不走的女人一样,也穿裙子和高跟鞋。
        一车又一车的游客从大巴上走下来,他们和我想的那样,像刚从雪地里钻出来,脸和手脚白得和银子一样。特别是女人,她们真像从电视里走下来的一样,连笑声都是电视里的。她们的裙子像玻璃做的一样,我甚至看见了里面挂着的胸罩。
        那个东北女人是不是就是穿着这样的裙子和这样的胸罩?我突然冒起这样的念头。
        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失去父亲了。漂亮的女人连女人看着都动心,男人怎么会不动心呢?父亲和别的男人一样,天天闷在海里,尽管父亲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常年光着脚板,不穿鞋子的脚板踏在船板上,沙滩上,久了会变成鸭蹼一样,又扁又大。男人是这样,女人也这样。但男人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自己的女人。他们的女人一年四季除了上身多一件衫子,别的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同样鸭蹼一样的脚板,一身腥臭。黑铜一样的脸面,像大年夜的年糕,放多了糖,糖质却不好,猪肝色样。她们又黑又矮,小脑门,高颧骨,去到哪里都去不掉当年落难的死结,一顶又旧又烂的越南帽时时盖在头上,像是永远压住了她们的命脉。她们有了钱,除了去镇上镶一嘴金牙,打一堆金项链,一对牛鼻圈一样的金耳环,就没别的花样。一个男人天天对着这样的女人,白天看,夜里看,天天看,年年看,怎会不厌呢?
        其实,一颗金牙可以换多少漂亮的东西呀。比如胸罩,裙子和高跟鞋。
        我甚至怪起母亲来。母亲年轻时候的漂亮像是被风浪洗刷掉了,现在,母亲剩下的只有善良。但单有善良有什么用呢?
        后来我就看见了那个叫超市的地方。那时侯我还不知道超市是什么。我是在看见了那些货架上的各种货物,才壮着胆走进去的。我想既然是卖东西的地方应该是 可以进去的吧。这里什么都有,只要生活中要 用的东西都有。像这样的地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想不出要买什么,只是好奇。我走过来走过去。就在我拐弯的时候,眼睛猛亮了起来。我就是那样看见那套内衣的。胸罩滚着薄纱花边,内裤也一 样,颜色红得像火一样。它们穿在一个白得雪一样的模特身上。模特很高,胸脯很大,那个滚着花边的胸罩戴在上面,让我看着心跳。这样的内衣我从来没有穿过。我穿的内衣叫汗衫,是母亲做的。十四岁起,母亲就亲手给我做汗衫了。她用白色的比蚊帐布稍厚点的棉布,在床上摊开,对折,用烧过的火柴在上面划上一个圆圈,然后用剪刀顺着黑线把圆圈挖掉。这样,一块布片就成了缺口大饼一样的两块,母亲用针线把两块缺口大饼缝起来,在一侧一排过去钉上小扣,就成了我的汗衫。
        我右手很不自觉地伸进裤袋,手指碰着了那个小布袋。那是我的钱包,里面是我卖贝壳的钱。我紧紧捏住了小布袋。我想,等所有的人都离开柜台,我就把小布袋里的钱递上。
        从镇上回来,我像是实现了一个天大的梦想,眨眼间脱胎换骨一样。我怀里揣着那个包得严实的塑料袋,渡船晃晃悠悠,我心里咚咚地跳着。
        海洋半条腿挂在船上,斜着一只眼看我。他像是看出什么不对,用一只眼看我。
        我爬上船的时候,母亲急忙赶过来。母亲怪我让海洋一个人扛那么多东西回来,自己一个人在街上周游过市,不像话。
        就是,周游过市,不像话!海洋一旁帮腔。
        咳,还真会拐弯了?晚上,我在晾衣服的时候,海洋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背后了。
        我吓了一跳。刚抖开的胸罩被我捏成了一条鱿鱼。我正想把它夹进衣裳中间晾。这样第二天就能穿了。
        偷偷摸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绕到我前面来。他看到了我手里挂下来的两条吊带。就这样,我的秘密像一个炸弹在我和他之间炸开。
        哦,你也有这个?
        关你什么事也不脸红。
        让我一个人三头六臂当搬运工,原来就为去买这子弹袋子。
        什么时候戴上给我看看。他又说。
        你流氓!我脸上像烧火一样。
        他无赖地笑笑。
        这个晚上,我自己在驾驶室。我已经能自己开船了。半夜的时候,海洋进来,是换班时间。我说不用换,我一个人能行。海洋我们就一起开。我说两个人怎么开呢?
        船正驶进临时港口。我说那天我看见洋城市里过来很多人。海洋说那有什么,城市的人还不都是长鼻长眼吃饭睡觉。我问他知不知道俄罗斯靠近哪个城市?他说他不告诉我。为什么?不为什么。我说如果我负责路上所有的费用,你肯不肯带我去。他说怎么不肯,但有个条件?我说什么条件?他说就是那个——
        流氓!
        流氓就算了。说着,他出去了。
        我心里变得慌慌的。我想我不应该放弃说服他的机会。为了找父亲,有什么不能迁就一下呢?只要能找到父亲,有什么气不能忍呢?不就看一下吗?就看一下,又伤不着什么。         我对自己的改变感到震惊。
        半夜的时候,船进入一个临时港口。母亲睡了,四处静得吓人。只有海面上几星渔火在闪。抛了锚,我一个人坐在甲板上。脑子里一会是父亲,一会是海洋。父亲和海洋在我心里打架。
        他去哪了?不会睡了吧。他把自己挂在栏杆上吹风。
        想我了?他首先看见了我。
        鬼才想你!
        那怎么还不睡,睡不着?
        那你也没睡?
        我想你睡不着。
        我提醒自己不要在乎。我在他旁边站着。我想该怎样和他好好说,求他带我出去。现在,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没有资格生气。他好像认定了我这个人不会生气,就算生气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想好了?他又嬉皮笑脸的样子。
        想好什么?我装作记不起。
        不想去找你爸了?
        怎么不想。
        想就好。
        俄罗斯有多远?
        这你别管,反正人头担保把你带到就是了。
        海上黑嘛嘛的。浪静得像睡着了一样。不断有海鸥从身边飞过,声音叫得很脆。现在,我和海洋都不说话。海洋盯着我,像个猫头鹰一样。我心跳得就要蹦出来了。海洋向我靠了过来,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想我该不该把他的手拿下,却怕他再也不理我了。
        我垂着肩。我说你说话算数?
        什么算数?
        就看一下?。
        就看一下!他开始解我扭扣。他一只眼斜着我,一只眼斜着我的胸口。第二颗纽扣脱开的时候,他眼睛亮里了起来,气喘得像牛一样。他一把把我扛起来,向船舱入口跑去。我说我不,我不要到下面去。海洋不管,那时侯他好像什么也不管了。我衣服在黑暗中一件一件地蜕下。就在我身上只剩下那套内衣的时候,灯啪地亮了起来。
        哦,怎么我一直看不出你有这样诱人?
        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交叉着手抱住前胸。
        我都看见了还抱做什么?他鼻子和嘴巴冒着热腾腾的气。我害怕得全身抖起来。我说你要做什么?
        你这个笨女人这时候还能做什么?他把我扔到那堆烂网上……
        我把自己的身体从那堆烂网上撑起来的时候,感到下面很痛。
        我不知道你还是处女。海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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