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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镜(上)

发布: 2015-1-22 17:38 | 作者: 陈谦



  康丰的公司果然在这年夏秋之交,按期于纳斯达成功上市。康丰在第一时间将公司已确定要上市的消息告诉珊映,并用力抱紧了她。珊映下意识地在他怀里甩了一下肩,这个要挣脱康丰怀抱的下意识动作,让她心下一惊,马上回身也拥住了他,表情欢喜地东一句,西一句,心下却忍不住向自己强调,一切对康丰而言都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康丰作为公司第七位员工,已在公司里工作了近五年。到公司上市半年后,员工可以出售到期的期权股票时,公司股票随同行业大市的上升,股价一路走高,康丰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四分之三的股票卖出。到手净值打进他们帐号时,珊映对自己的心算都不敢肯定,反复掐着手指算了几遍。康丰安静地说:这已超过了我们今生所需。珊映点头,说:这就是你讲过的,财务独立了。康丰一笑,那笑里染上了中年人的从容。康丰兑现了那日在比尔家看焰花时的承诺,在洛斯阿图斯山间寻到了“理想住处”——如今珊映独居在山间半坡顶上的这栋房子。他们果然成了尼克的邻居。
  搬进新家后,珊映一边安置新家,举办派对,一边寻着机会重返职场。珊映发现自己如今再审视公司时,首先关注的是它们有否成为“烟花”的可能。她已完全不在乎在哪儿上班,公司门脸如何,对薪水待遇、公司福利也不再在意。她找的再不是平台,而是通向险峰的台阶。这时回望康丰的来路,她宽心了些。他虽赚到了钱,可不过是搭的顺风车,就像他当年被保送上了清华一样。她的路总是要难点的。可她体会过的在一级级险峰上腾空绽放的快感,却是康丰从不曾有过的。珊映想,如果没有合适的现成路经,她就自己去开出一条来。找工作的心劲儿就慢慢淡了,倒是忙着参加业界各种创业论坛,出入大大小小科技展会,不时还到斯坦福商学院去旁听财务和创投方面的课程和讲座,一点不比上班时清闲。
  康丰在公司上市后的第二个秋天,告诉珊映他想搬到德州奥斯汀去。珊映感到非常意外。她才跟一家技术咨讯公司签约,接了合同帮人做项目。康丰告诉她,之前半年里不时去奥斯汀出差,发现那里有家公司做的产品很有意思,特别合适他继续做数码理论研究。珊映瞪着眼等他下面的话。康丰又说:你不觉得,我们也该安顿下来,生儿育女,过正常生活吗?他圆圆的眼睛盯着她,目光是冷的,让珊映一惊。生孩子的事情本来就不顺利,胎儿引产夭折后就更难了,这已成了她的心病。她一直回避着不愿跟康丰讨论是否要去借助人工受孕。一是心理上惧怕;二来是满脑子都想重起炉灶再试一把做公司,让她的心定不下来。康丰现在终于说话了,而且说他们过着不正常的生活。
  什么叫不正常的生活?珊映顶回一句。康丰摇摇头,说:最重要的是,我在硅谷生活得太久了,对这个地方已经厌烦了。在这里,所有的努力,所谓的X+Y+Z,再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加起来吧,全在等式另一边换成了M,就是钱呗。这让我想到泰德和贝蒂,荒唐得可笑。珊映一愣,想了一下,才记起泰德就是康丰那撞运气发了财后,太太患上重度忧郁症的学长。奥斯汀还不是一样?这么多年来,它都在想要做成第二个硅谷,珊映轻声说。康丰打断她说:可它一直没成功,这就是说,它到底不一样。那里很合适家庭生活,嗯,除了天气比这儿差些。珊映抬抬眉,想他能将奥斯汀那天气说成只比硅谷差一些,就知道他已经铁了心要走。你也很快会在那里找到合适工作的,如果愿意,就去我那家公司,康丰又说。
  康丰很快辞了工作,先行到奥斯汀上班了。珊映因有合同在身,不好甩手离开,两人过上了两地分居的生活。有时康丰飞回来,或她飞过去,要不就约了第三地碰头。后来康丰迷上了登山,为攒下假期飞到各地去训练,经常加班,两人见面的间隔越来越长。珊映感到隐隐的不安,合同项目告一段落后,没再续约,飞到德州住下来。
  湿热的德州,复活了珊映的百色山区童年记忆,让她心里烦躁难安。她一边琢磨着自己心中的技术新点子,一边找些短期合同工作,光着脚独自在新居的宽大地下室里忙着。生孩子的事仍无进展。在奥斯汀新换的妇产科医生也看不出她有器质性问题,一口认定她的引产经历对重新怀孕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你们没有问题的,关键是放松,医生说。珊映太熟悉这样的腔调,只能苦笑。她问,是不是该考虑试管婴儿呢,那一头花白头发的女医生竟摇头,说:你们的化验数据都很好,应该非常简单的。若不能保证一天一次,两天一次也可以的,肯定不会有问题。
  到了这时,珊映虽然人到了奥斯汀,反倒和康丰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了。康丰达到财务独立这一人生目标后,果然找到了他喜欢做的事情——攀登真正的珠穆朗玛峰。
  珊映一开始并不反对康丰登山,直到他和朋友去华盛顿登雷尼尔雪峰半路遇暴风雪,被困两天才救出,珊映飞去西雅图接他时,才提出让他终止这项危险的运动。当然没有可能,康丰不紧不慢地回她的话。就像我让你回家待着,你肯么?他又说。没等她回答,康丰又说:你不能想象,就在你觉得你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你的腿再也迈不开半步,悬崖下的深渊将是你的葬身之地了,你最后一眨眼,突然发现你已经站到了顶峰上,那种极境的喜乐,真是妙不可言,你会觉得一路上来所吃的所有苦头,根本不值一提。唉,跟你说你也不懂,康丰突然打住。
  珊映听得出神,康丰最后那一句,她倒有点懂了,竟有些羡慕起来,嘴上只说:那你当心点就是。她倒不是不再担心,而是知道很难拦住了。康丰和同好们从北美爬到南美,为他们共登珠峰做各种准备和训练,一有空就飞离奥斯汀,将她扔下。在奥斯汀住了一年后,珊映决定回硅谷。康丰没有拦她。
  他们在硅谷的房子还留着,这让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顺利,仿佛只是一眨眼功夫,就又回到了从前。珊映觉得特别轻松,又找了一些合同项目来做,同时又开始琢磨起创业的新点子。
    在她回到硅谷半年之后,康丰飞来过完独立节长周末,将要飞回奥斯汀的前一夜,两人吃完晚饭,珊映刚倒好茶,康丰提出自己有离婚的想法。一楼客厅、餐厅、厨房和起居间的灯全都大亮着,明晃晃地照着两人眼里已然陌生的家。珊映忍着泪,好一会儿才说,你给我一点时间想想。康丰安静地点点头。她后来才意识到,她竟没有问个“为什么”,可见潜意识里是愿意的。
  珊映在那个深夜里醒来,摸到床边是空的。她想到自己其实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空,心里有些安然。她披衣下楼,看到康丰正坐在窗边望远镜前的小吧台边喝酒。珊映走过去拿下康丰手里的酒,轻声告诉他,她同意了。也是在那个夜里,康丰终于告诉她,他们那个夭折的小猫一样的女儿,最后是由他送到了半月湾外的海上。很小很小一个瓶子,康丰举起吧台上一个空了的红酒瓶,声音沙哑地说。他摇了摇那个空酒瓶:我将她慢慢倒出来,非常白,细细的粉末,我拌了些从后院摘下的粉红夹竹桃的花瓣,送她出了海。珊映屏住气安静地听着。康丰喘了口大气,说,我的很大一部份,就在那天随着她走了。珊映伸手去握他放在吧台上的微颤的手,康丰很轻抽开了,做得非常自然。
  康丰将硅谷的房子留给她。他问还有什么要求时,珊映提出,能否将他专利的无偿使用权也给她。见康丰不响,珊映又说,如果将来能够赢利再分成。房子就还是卖了,对分所得吧,我一个人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康丰摆手,说:只有你这种女人才会做这样的事。房子留给你作纪念吧,你愿意卖的话,以后你再处理。那专利的无偿使用权也可以给你。他们在那个夜谈妥了很多细节,同意等下回康丰再来时就去见律师。康丰第二天一早出门时对她说:祝你心想事成,今后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我能做到的话,一定尽力。停了一下,他有些伤感地说:可世事哪里说得清呢?你今后得站在自己的脚跟上了。保重。
  现在,珊映独自坐在空阔的大厅里,想起康丰最后一次提着箱子离开时说的那些话,真像一番咒语,她眼下只能站到自己的脚跟上了。
  珊映喝下两口咖啡,将鼠标移到电邮界面,看到信箱里比刚才在iPad上看到的又多出了十来封电邮。最新一条来自公司投资人、董事会执行董事、北京顺峰风险投资公司CEO郭妍。 郭妍在电邮里简短地说,因私人原因,到硅谷的日子会推迟几天,待日程确定后另行告知。珊映盯着郭妍的电邮走神。郭妍跟她同一天离开北京,现在人在纽约。
  郭妍是由皮特介绍给珊映的。在“红珊”做第一轮集资时,郭妍是最早敲定给珊映投资的人。她们大约一个季度在董事会上碰个面。偶尔出差到同一个城市,约了一起吃个饭或喝杯咖啡,也是谈工作。哪怕在郭妍那次非常偶然地讲起自己的身世,两人过后还是很少细聊各自的生活。现在,郭妍电邮里出现“私人原因”这样的字眼,让珊映意外。她们在北京机场道别时,郭妍说她对“红珊”马上要出来的产品特别期待,会尽快处理完在纽约的事情,赶来硅谷着手第二轮融资的布局。可电邮里对产品只字未提。难道郭妍已经听到产品有瑕疵的消息,有了放弃的打算?这念头让珊映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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