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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镜(上)

发布: 2015-1-22 17:38 | 作者: 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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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青图像按计划在2009年新年后将进行第二轮集资。到了08年感恩节前夕,他们的液晶屏幕图像芯片软件包出来后,测试发现图像不规则叠加并有间断,要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内,找出问题并纠错,以便能在展示时拿出令投资人有信心的产品,作为技术总监,怀孕六个月的珊映被推到火线上。整个团队连续半个月熬夜,到了感恩节当晚,终于将修改过的核心软件包调试完毕,传往测试板设计公司生产。珊映跟两位负责传送数据的工程师确认了传送成功,赶紧催他们回家过节。
  看到低矮的仓房式办公区一片寂静,想到终于在天黑之前将大家打发回家,珊映感到些许安心。想到在这个美国人看重的一年一度家庭团聚的日子里,也只有硅谷才会在烤火鸡就要上桌时还有人在拼命,她摇了摇头。她给正在去往机场的皮特发了短信通告情况,并祝他节日快乐,然后折回打印间,打算去取存档用的几份文件。忽然感觉胃阵阵绞痛,珊映扶着墙板站下来,这是她不曾有过的感觉。怀孕后,她严格按营养师的指导进食,身形变化并不大,直到最近肚子才开始有些凸显。她挺享受美国这没人将孕妇当大熊猫的氛围,平时看到即将临盆的人还在爬山,总是特别佩服。可在这个傍晚,她感到了自身的沉重。疼痛来得太突然,而且没有减弱的趋势,她紧张地吐着气。室内暖气很足,披着一件厚毛衣的珊映却觉得身体发冷。接着,她感到了隐隐的间歇性腹痛和胸腔里急剧的心跳。她扶着墙慢慢挪回自己的办公室,下腹痛得她直冒冷汗。她赶忙拨通康丰的手机,他正在来接她的路上,约好了一起去朋友家吃感恩节大餐。康丰一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虚弱哭腔,立刻叫起来:你马上挂了,我打911!
  感恩节第二天,珊映在医院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康丰布满血丝的大眼。他正低俯下来端详她。珊映下意识地扭开头,眼里全是红色。她想起来了,她躺上救护车时已经开始见红,她是被推着直接穿过急诊室上手术台的。(胎儿)已经没有心跳——她在“悉悉嗦嗦”的噪声中游丝般漂浮的意识,被这要命的一声激活。No!——她费尽力气叫着,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摔到地面,上了岸的鱼儿似的有气无力地弹了一下,被急促而的脚步声踏碎。
  一张陌生中年男人的脸出现了,是产科值班医师:请镇静。现在必须手术,不然会有生命危险。珊映感到一股股的血流涌出,身子又开始发冷。康丰苍白着脸站在床边,紧握她的手。上催产素。麻药!她的意识沉到水下,随着强烈的宫缩袭来,漂出水面透一口长气,这是准妈妈训练班上无次描述并模拟的时刻。她屏住气,隐约听到有声音飘过来:数到三,你就使力。产床给摇起来了,康丰和护士左右两边握着她的手,“三”被叫出的时候,他们就狠狠捏她的手,大概真是在想象能将力气传给她。她闭上双眼,却看到自己在吊环上的鲜红身影一次次落下。珊映憋出最后一口气了,张开双臂,两个吊环给牢牢撑住。一,二,三!她听到人们抑着声叫着:“出来了,出来了”。她松开了双手。长长的静场,隐约传来器械碰撞的轻声,人们压得更低的声音,嗡嗡嗡的。她感觉有一张巨大的手掌压到自己脸上,头一歪,昏睡过去。
  病房里满是加州亮得发白的冬阳。珊映看到浅灰蓝花纹住院服下自己瘪下的腹部,意识在恢复。是?——她犹豫地说出一个字,直盯着康丰。他们一直坚持不要知道孩子性别,打算等到到孩子诞生时刻迎接惊喜。康丰取下眼镜,泪水涌上来,轻声说:是个女孩儿。好些日子后,康丰告诉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婴,五官很细致,像她的。只是那眼睛没开过,很长,应该是大眼睛。康丰说到这里,喉结上下滚了几下,自语般地说:小小的,很多的胎毛,头发很黑,小猫一样。
  珊映感到有人捏着她的心用力往下拽,背脊有猫的利爪急速划过。她没敢问脐带是不是由他剪的。她开始哭,突然想起小时听老话说的,产妇不能哭,要不眼睛会瞎。声音慢慢小下去,却忘了问那猫儿一般小小的娃儿最后去了哪里。后来再想起,却怕惹得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的康丰难过,更不敢问。珊映背着康丰,小心地将那些给那娃儿准备下的东西装进一只小箱子里,才发现只占了小小半边。她看着那一小堆粉黄粉绿粉银的中间色婴儿装,眼睛发直。自己有那么忙吗?如果重新来过,一定要早早知道娃儿性别,为她或他确确实实地买下粉红或粉蓝。
  珊映的流产成了常青图像命运的征兆。他们那颗模拟芯片在新年前夕出厂,主要功能没有重大设计失误,可各种小瑕疵的数量超过了想象,反复调试修改,仍不能完全达到设计标准。珊映身为技术总监,引产后休息不到十天,就从家里联线到公司,开始工作。那个以公司名义送到家里来的花蓝,上面的雏菊仍鲜活得像是染出般的娇艳。珊映跟自己说,美国女人产后两三天就拎着娃娃出门了,没关系的。可自己在小小公寓里,从卧室走到客厅或书房,那么短的距离,脚都是飘的。
  康丰很快就上班去了。珊映慢慢在公寓里行走,喝一碗康丰用慢锅熬下的鸡汤,然后陷在椅子里开始干活。两周后,她正式回公司上班。在为芯片功能纠错攻关的日夜,珊映想过要请康丰帮忙。可康丰回家越来越晚。他常在公司里吃晚餐,到了夜里十点多才回来。一到家只是打个招呼,在沙发上坐下来,就又上网工作了。她有时在他身旁的坐下,看到暗暗的灯影里他被电脑荧屏映照得发出蓝光的脸,竟觉得难以开口。这样一拖再拖,她工作上的故事跟他们生活里的故事一样,线头越来越多,纠缠在一起,三言两语已经讲不明白。自从失去女儿——她总是在心里这样叫那个她连一眼都没看到过的夭折的婴儿,康丰变得总像在走神。珊映知道康丰他们公司上下正为上市做最后冲刺。那需要给公司报表加彩的产品,让作为公司技术大拿的康丰承受很大压力,他甚至常常倒在客厅沙发上睡过去。有时珊映深夜里起床喝水,悄悄走过来为他取下眼镜。
  珊映和公司里十来位同仁没日没夜又拼了半年,弄出来的图像质量还是无法超过竞争对手的同类产品。时间这么一耽搁,原先在同行中的技术超前地位给拉下来了。面对下一轮投资可能再打水漂的风险,各投资方都选择了放弃。
  离开常青图像那天,最后只剩珊映和皮特站在还原成空荡荡大统仓房的中央。她努力笑着说:终于从过山车上落地了。皮特捏着鼻子,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们曾经是那么接近心中的目标。她一直觉得只要她努力,没有功不下的难关——这是她从童年走到常青,这一路的里程碑上重复的字样,也是皮特对她的期望。珊映想,如果她没有怀孕,或是没有流产,原来那股气势就不会散,他们肯定能闯过去的。这些话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跟康丰更没说过。女儿刚刚夭折的时候,她不时从梦中惊醒啜泣,康丰会反复用医生强调的话来安慰她:这一切跟工作压力无关,还是胎儿发育过程中有先天缺陷,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珊映愿意相信这样的话,就像那年冬天,终于在离家不远的宠物收养所里看到她那失踪了好几天的猫咪小黑的档案。当她知道小黑深夜离家后,被一群夜归高中生的吉普撞死而掩面抽泣时,店员轻声告诉她:猫咪是当场断气的,没有痛苦,比那些被碾过,躺在血泊中挣扎很久才走的猫咪,还是幸运的。这是不错的止痛良药。只是后来,在忆起小黑已没有眼泪的时候,珊映会想,那店员也许对所有悲痛欲绝的宠物主人都会说同样的话。
  对不起,是我让你们倒下了,皮特清着嗓子说。他越发瘦了,卷发长长地在脑后扎成个马尾,纯是为了省时不耽误功夫。他为找钱,铺平各种生产过程的沟坎,没日没夜扑腾。珊映摇摇头,说: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你千万别这样想。我要谢谢你领我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从来不曾想象过这样的生活,坦白地讲。我——珊映停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空旷的地板:如果我没有来这儿,我现在就还是每天在英特尔打卡上班。那庞大的机器会一直转,转到哪天或许被时代淘汰,如果幸运的话,我也正好熬到退休。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在这里,我真实地体验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她吞下了抵到齿尖的“烟花”二字,又说:就是可以实践自己的理想,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好。倒是我该内疚的,出了那样的意外——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了。皮特立刻拦截上来:你千万别这样想。如果我们有梦想,又足够努力,我相信上帝会看到的。我们保持联系,希望有机会再合作。你让我真的很佩服。他们轻轻地相拥了一下,在彼此背上拍了拍。松开时,皮特说自己会到在波特兰的父母家住一段时间,休整一下。我们下一个战场上见,皮特最后说,表情已像在机场里转身去登机那样自然。
  珊映是最后一个走出仓房大门的。她看到自己在暮阳中变形的细长身影,停了一步。那个影子的形状,让她联想起保龄球,这下真是给打散打趴了。她成了最后一个关灯的人。这个意象一直留在心上,那身后的一片黑暗很久都难以散去,直到“红珊”注册那天,她的脚下才再一次被照亮。
  珊映从常青图像出来后,成了有资格申请失业救济的人。她在家里休养着,每天按时去健身俱乐部游泳健身,身体恢复得很快。到了夏末,她感觉自己已是一个新人。她开始出门和同学、朋友走动起来。常青图像出来的人,这时绝大部份都又进了各个新创公司。大家凑在一起,寒暄之后,说得最热闹得还是各种创业新点子。珊映听得津津有味儿,转念一想,这真是印证了所谓“创业毒瘾”的说法。珊映一边给硅谷的公司投简历,一边试着用康丰已注册成专利的图像处理算法在家里做电脑裸眼3D的模拟芯片设计。他们那租来的两室一厅公寓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宽大的阳台外是高大的百年红木,小松鼠在阳台和树间跳来跳去。看珊映的情绪和身体愈发好起来,康丰的表情也放松了,不时会说:等我们公司上市了,我们就去做尼克的邻居,山里动物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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