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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镜(上)

发布: 2015-1-22 17:38 | 作者: 陈谦



  这片街区里的路树多为挺拔高直的红杉、松树和梧桐。从加州明艳的阳光里,突然驶入这枝叶蔽日的街道,有种奇异的神秘感。红珊技术在硅谷的八位硬件设计、测试工程师,是公司硬件技术的核心团队。公司租占着一栋小型平房建筑的大约四分之一。小小入口处,回廊边有棵巨大的龟背竹、两棵山茶花和几丛低矮君子兰。化肥灌出的肥厚叶子,带着失真的墨绿,倒给那仓储式建筑的粗糙灰白墙面,点缀出几抹生气。停车场边有几棵高大的红杉树,树下草地里竖着的那块水泥牌,正体字母拼排出的 Red Coral Technology, Inc. (红珊技术公司)字样和门牌号码,用红珊瑚色油漆刷出,并列在邻里的名号间,中规中矩,毫不起眼。
  昨天近晚时分,珊映带着刚组装好的芯片效果模拟样机从公司走出来时,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鼻子却在发酸。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公司核心技术所在的芯片的功能效果。在暗室里,她一直站立在阔大的椭圆型会议桌边,面对铺在桌面的器件,不时盯着屏幕上频频闪烁的红、黄、绿信号,像是一个站在高坡上俯视足下千军万马的女将。当她戴上那副外观笨重庞大、连着密密麻麻各色电线的模拟眼镜测试器时,脑袋看上去像是罩上了一个给撞飞了顶盖的自行车头盔。特别是脑后那条粗大的总线,让珊映像是拖着一条高翘的辫子,在超现实感之外,又带上几分滑稽。
  她看着工程师从测试端通过安卓手机系统联网,储存在“云端”的西藏立体风光片,投射到眼前的效果如此立体生动,画面色彩明艳而纯粹,让她完全忽略了那副笨重测试眼镜带来的不适。珊映瞪大双眼,轻捂着嘴,让自己不至叫出声来,以免打破暗室里的安静。但很快,她潮湿的眼眶里出现了边缘弯曲的画面,特别是在画面切换时。首先是雪山不时出现圆润的边线,让本该陡峭的绝壁成了一只只被捏过的面团,非常怪异。她起初以为是眼里有薄泪,便抹了抹眼睛,却发现画面切换时的图像延迟更明显了。藏羚羊群不时拖出灰暗的长边,草地上的花朵看上去飞出了太多粗细不匀的花信。她转头轻声问大家的是否有同样感觉,看到大家沉默地点头。
  珊映取下测试器,小心放到桌面上。会议室的灯亮了。天花板透明光片后的节能灯管有些闪烁,晃得人眼花。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大家或坐或站,齐刷刷望向她。珊映微笑着一边鼓掌,一边扬声说:Congratulations (祝贺)。因为用力过度,她的声音飘出尖锐。室内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回应着,听上去带着凄凉。我们应该感到自豪!珊映打着手势,强调着。眼前这些跟着自己从零做起的事业伙伴却没有反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这些年轻的老中、老美、老印和老越,都是她的前同事、老同学和他们各自带进来的朋友。凭着对她的信心和信任,他们离开自己原来所在的公司,加入红珊创业团队。他们是和她一起离岸出海的第一梯队水手,彼此不须客套。他们当然也和她一样明白,第一轮芯片功能展示的效果是可以接受的,画面的立体感和色彩都合成得相当好;但稍有经验的人也明白,那些暇疵可能直接关联到最根本的设计原理,也许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解决方案。
  珊映在黄昏时分离开公司。直觉告诉她,希望在中关村软件团队那里。红珊赖以起家的核心技术,是她离婚时分到的重要财产——前夫康丰的3D数码对冲成像技术专利。现在看来,在以新型薄小镜片为显示器的情况下,康丰那以电脑屏幕为终端显示器的算法显出了缺陷。图像信号还原不理想,与专利所用的算法应有直接关系,从软件入手应是最快捷的修正途径。离开公司前,珊映给中关村团队发出了召开紧急视频会议的电邮通知,又交待测试工程师多准备几套模拟样机。各投资方都知道样机完成的日期。新创公司能如期做出产品的并不多,红珊技术的表现,按业界术语是跨过了第一级重要里程碑。仅这一点,公司的表现会在投资人心目中大大加分。
  当北京的年轻软件团队看到珊映出现在越洋视频会议的屏幕上时,他们都被自己的CEO感动了。珊映刚下越洋飞机,时差还没倒过来,就爬上网主持技术攻关,连身上穿的都还是那套昨天早晨从中关村办公室赶去机场时换上的休闲装。他们之中没有来过硅谷出差的人,也都早已通过频繁的视频会议,熟悉了珊映家里客厅的这一角:宽阔长案上的大小电脑,堆着的参考书和文件夹、茶壶茶杯和咖啡杯。投影屏幕从壁炉前方的木梁上垂下,壁炉边深灰暗与棕色交错的砖石边,错落的盆栽花木里有一棵茱槿,似乎总在开着金黄的花朵。从花朵数目的变化,可以肯定它是棵活的植物。壁炉阶前,还有一棵露出半截的茉莉,长得蓬蓬勃勃,不时有许多白色花朵出现,让人觉得都能嗅到花香。当珊映凑近镜头时,他们看到她深黑的眼圈,往日锐利警醒的目光失去了清亮,让人想起窗外那个雾霾深处的太阳。他们一大早已看到用国际快递从硅谷送达的芯片模拟样机的演示效果,整个团队正在焦虑中。
  会议从北京时间午后直开到傍晚。各方争论激烈却无法彼此说服。按硅谷公司的习惯,大家吃完公司提供的免费晚餐后,又开始了第二轮讨论,直到北京夜里近八点,想法开始聚焦:问题是根本算法有瑕疵。会议决定由北京团队尝试软件调整,珊映则负责在美国寻求关键技术支持。
  做最后发言时,珊映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从远处飘来般的不确定,空洞又冰冷:我想强调的是,我们必须在一周之内找到解决方案。这样才可能在两周后的风投展示会上拿得出象样的产品,否则第二轮融资就会卡住,我们拖不起,拜托大家了。
  长长的静场。珊映低下头,装着在收拾桌上的东西,轻声说:如果暂时没什么意见,谢谢各位,晚安!她安静地站在自家空阔清冷的客厅里,听到自己虚弱的尾音从太平洋对岸的黑夜里弹回,抬头望着挂在壁炉前方的投映屏幕闪成灰色,才关了电脑。

    2

  珊映起身下床,赤足站在深栗色木地板上,意识已完全恢复。湾区的早春,晨间寒意很浓,她轻抱双臂,快步走到窗边。随着深栗色木杆上那串不锈钢大环清的脆“哗啦啦”声,灰蓝色暗条纹图案的厚重窗帘合上了,屋子沉入一片暗蓝。珊映摇摇头,倒回床上。
  康丰的面容从窗幔后的薄纱上闪出。卧室光线折出短暂的黯色,像窗外低飞过一只鹰,那长翅的阴影,旋即消失,留下钮扣般的圆点,牢牢缝到落地窗帘上。
  珊映和康丰已离婚三年。如今每回想起康丰,仍会感觉心脏被无形的手掐一下,让她不得不暂停下手中事情,安静坐上一会儿。这是当年从律师事务所签好离婚协议出来,跟康丰在帕洛阿图树影斑驳的大学街上轻拥而别后,持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心劲儿而去的珊映不曾预期到的。她更没料到,眼下康丰会成为最有可能将红珊科技救出险境的人。这倒应了她母亲说的:离了也有前夫那名份,缘起则不灭,你得准备着有不尽的手尾。
  珊映过去听不进母亲那些话。她和康丰一来没有儿女的骨肉牵连,二来在财产分割上,康丰对她非常照顾,珊映觉得他们当得上尘缘已了。寡居多年的母亲,退休后茹素学佛,来美国周游一圈后,任珊映如何求告也不肯再来。平日里,母亲与同在上海的珊映哥嫂、侄儿也只是偶尔走动。母亲总是说:你们已经长大,我插在你们的生活里碍手碍脚,没有好处。我们过去那么习惯有你爸,样样他顶着,样样靠他作主,可他一撒手,我们还不是得自己活下来?你们行的。母亲说到做到,终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游走于中国各地的名寺古刹,让人难以相信她曾是科普杂志主笔。
  母亲的话在眼下被想起,咒语一般。珊映苦笑着坐起,瞄到iPhone上的时间:早晨五点四十六分。奥斯汀是七点四十六,康丰应该还在上班路上。他总是八点准时到办公室。她得给他一点时间喝杯咖啡,上上公司里的跑步机、拉拉肌肉,再冲个热水澡。
  珊映披上搭在床边的半旧浴袍,赤足走出门外。阳光从天窗上涌泻而入,打出走廊上一片强光。高挑的天顶从走廊上方拉出,到客厅上端折成斜边,衔接上竖着一排高窗的墙面。康丰当年说不能辜负了加州的阳光和照耀下的大自然,靠后院一侧的窗口连窗帘都不装。整个房子是极简的现代设计,基本都是直线条。深栗色门窗,银灰白蓝的冷色调墙面上喷出细小颗粒。所有金属配件都喷成不带光泽的冷铜色。站在走廊上,可俯看一楼的客厅和起居室,还有厨房和餐厅的一角,整个空间显得很开阔。
  这栋位于硅谷昂贵社区洛斯阿图斯山的房子,座落在一个小坡顶端的平地上。从这里出发,车子拐出几道弯,转上长长的坡道,一路下去,穿过280高速公路,便直达硅谷的发源地、高科技行业和风险投资公司云集的帕洛阿图。珊映的母校斯坦福大学那阔大的校园就在路边。顺路前行,跨过湾区交通主动脉101高速公路,穿过谷歌的几片街区,就可抵达红珊科技。若非上下班交通高峰时段,全程不到二十分钟。山野间清新的原生态,对比着山下硅谷的万丈红尘,入世和出世频繁切换。
  珊映还在斯坦福读博士时,曾和康丰一道来软件大师尼克在这山间谷地的家里参加感恩节派对。尼克那时是她的论文答辩委员会成员。傍晚时分,尼克领着他们在林间小道散步。看着坡面上一幢幢藏在林间、像老电影里见过的那种神秘庄园般的房子,珊映兴致特别高。她脱口对尼克说:等将来成功了,我要来这里和你做邻居。尼克笑出了声,说:你听上去真像是斯坦福的孩子。那我等着你们了。走出几步,尼克忽然站下来,指着远处坡顶上被高大橡树林遮蔽得只露出暗旧木屋顶的一幢老房子,自语般地说:我的老朋友 Wallace Stegner,已经走了好多年了,那是他的故居。他可是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啊,也是斯坦福创作专业的创始人。他活着的时候,我们常一起在这林间散步。你看,一个时代真的过去了。
  尼克的表情染上了凄伤。珊映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安静地陪着尼克站在天光愈发黯淡的林间小道上,听着远处传来乌鸦“呱呱”的低声。康丰握着她的手,用力捏紧了。
  康丰记住了那个感恩节傍晚她随兴说的梦话。在他供职的公司于09年成功上市后,康丰一卖出手里到期的期权股票,就买下了现在珊映住的这座房子。房子前主人的儿女在父亲去世后,将原来占地三英亩的山间土地申办成两个住户区,老屋推倒后重建出两栋房子,分别上市出售。珊映这栋虽占地较小,但有270度的山谷景色和平整宽大的后院, 从楼上阳台看出去,还能望到远处海湾一角。最让珊映开心的是,这儿离尼克家很近。如今若不出差,而尼克也在家的话,珊映总喜欢在早晨散步下山时,拐到尼克那个在朋友圈里名气很大的玫瑰花园里坐上一会儿,喝杯咖啡,聊聊天。特别是康丰离开后,那里成了珊映可以放松地说说私人话题的地方。
  珊映下到客厅,看着铺满电脑、器件、书本文件和杯子的长桌,想起这个用加勒比海老船木做成的餐桌被抬进来的那个早晨,空气里那叮叮当当的欢声;还有那上面曾经为一场场派对亮过的烛光、摆过的各色精瓷、玻璃酒杯的频频碰杯声,不由耸了耸肩。这台子如今被挪出来摆在大厅正中作她的办公台,而那些精心挑来、备受过赞美的极简派现代家具,给塞到客厅尽处一角。
  珊映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在回家路上从超市里买来的酸奶、蓝莓,又倒了一杯豆奶,烤了两片吐司,端到“博士能”高倍望远镜旁的高脚小吧台上,坐上高椅,一边吃着,一边查看电邮。信箱里大部份的邮件来自北京团队。各种线索在汇集,很多疑问等着她回答。珊映一路看下来,回复完一些最紧急的邮件,转眼一看,已过了六点半,赶忙拨打康丰的办公室电话。一连几次,都无人接听。再拨他的手机,直接就进了语音留言箱。珊映犹豫着,开始留言:康丰,你好。我是珊映呀——她听到自己的尾音有点嗲,摇摇头,立刻换了语调:我有急事找你,非常急。请你听到留言后尽快打电话给我,越快越好,谢谢啊。
  珊映放下手机,咬着吐司走神。从窗口望出去,后院大草坪边上玫瑰、绣球、薰衣草、茶花和杜鹃等花草,都高矮错落地盛开了,让她惊喜。更远处坡面下,各色夹竹桃开成的花墙在晨风中荡出一片彩浪。这些都是康丰设计的,过去由他亲自打理。如今珊映太忙,只得请墨西哥裔园丁每周来一趟,帮忙维持花木的状态。
  珊映的目光越过花园,望向远处山间的林木,心下一动,跳下高椅,快步走到客厅长桌边,拿起昨天从公司里带回来的3D眼镜测试器,回到吧台边坐下,连上电源和手提电脑,凑近望远镜头,调着焦距。这台当年康丰用来观鸟、看动物的望远镜,如今成了她的好伙伴。有时在家里工作累了,她会给自己倒杯红酒,坐到高椅上用望远镜看山谷远景,感觉非常放松。镜头中出现的飞鹰,树间的鹿群和各种小动物,成了她的伙伴。在天气晴好时节,她还喜欢用镜头观看对面山坡上那些豪宅后院里的派对。身着泳装的男女泡热浴、游泳、烧烤、还有他们的葡萄园、宠物、孩子和成堆的酒瓶饮料罐,都让珊映感到自己这座碉堡外的生活热气腾腾,令她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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