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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镜(上)

发布: 2015-1-22 17:38 | 作者: 陈谦



  在这个从恶梦中惊醒的早晨,珊映再一次将镜头转向山间。她拉近了对面山顶人家那两棵高大的棕榈树,它们是那段坡顶上最明显的地标。她用测试眼镜对着镜头,拍下一连串那两棵棕榈在近、中、远镜头里的初始状态,又用测试眼镜拍下两棵棕榈在相同焦距下的形像。珊映觉得,用像差已矫正的望远镜所拍出的照片,比照有像差的测试眼镜拍出的照片,对寻找导致产品3D画面边缘瑕疵的根源,一定大有帮助。这灵感让珊映有些开心起来。
  珊映将测试眼镜取下,嘘出一口长气,将那里面存下的棕榈树照片传往电脑。3D照片的数据很大,使得平日里强劲的网速也慢了下来。她坐在高椅上等着,喝了两口豆奶,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凑到望远镜前,将镜头快速下移,对向前方一幢几乎是平视角度的房子。那栋在珊映眼里很有情调的托斯卡纳式老屋子,和她自己房子在山坡上的高度差不多,中间虽然隔着长满橡树的山沟,看上去却是山那边与她直线距离最近的邻人。
  隔开她们的山沟里有小路通行,却要绕出,很远才能抵达对面山上的街区。若是开车,则要先下到前面坡下,转出主道上高速,跑一段再下来,转过山间才能进去。珊映刚搬来时,看到那庭院打理得很好,应季的花总是开得热烈。外墙灰白的装饰石块也刷得干干净净,攀在上面的青藤很是壮硕,厚重的红瓦顶看上去也很新,靠侧面泳池边的那幅墙上,小喷泉流水不曾断过,却几乎不见有人走动。珊映想那大概是这山里最原始的房主,有条件请人打理房子,自己却年事已高。
  到了她离婚后从德州搬回,忽然就看到院子里有了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显然是换了新主人。不时走在珊映镜头里的新面孔,是一个年轻好看的东方女子,三十出头模样。珊映并不能将五官看得很清,但能看出那轮廓很柔美。那年轻女子一头长发,步子很碎,让她修长的身姿看上去很是摇曳,珊映觉得都能听到她手腕上那一串串设计夸张的饰物的叮当声。那女子喜欢穿休闲风格的各色长裙,洁净素雅,让珊映想起自己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光。不同的是,那女子的首饰、围巾、手袋和帽子风格夸张,跟她一身素雅搭配出特别的时尚感。从某个角度看去,她们甚至有点像。
  从珊映的望远镜里,只能看到那家后院的泳池,和池边的亭子,还有草地一角和半截车道。车道上不时停着一辆雪白的奔驰越野车。 房子那侧却被高大的柏树、橡树和枫树挡得很严实,只有二楼的几扇窗子在树杈间露出几块深色。珊映从不将望远镜对向那些窗子。她最喜欢看的,是那女子带着一对小儿女出入的情景。两个孩子大约有五、六岁,女孩比男孩略高一些。那家里还有一只大哈士奇狗,每当孩子们被接回家来,一下车,就能看到那白呼呼的大狗儿欢快地扑上去,和那母子三人搂成一团。她和康丰刚结婚的时候,康丰说过,他的美国梦就是有一双儿女,一辆越野车,一只德国大狼犬。她却像老尼克有时开玩笑说的,选择了那条尘土飞扬的去往罗马的道路。如今每次看到那个镜头里的女子,总让她觉得是看到了自己选择绕开的小径上的风景,印证着康丰描绘过的梦境的暖色,这让她从望远镜边退下时,心下有些空。也许是不凑巧,珊映从没有在镜头里见过那家的男主人,这让她有些好奇。
  大概因为时间还早,镜头里没有人影。珊映离开望远镜,看到已经有几幅照片传到电脑上,康丰却还没有回音,这真不像康丰的行为。如果下午开会前无法从康丰那里获得解决方案的线索,她将很难为团队提供实质性的指导。对目前产品瑕疵产生的原因,珊映凭直觉猜想,只有康丰最可能提供快捷的攻关方向。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和她的团队都拖不起。珊映拿起iPhone,犹豫着。他会不会在家上班呢?作为前妻,珊映在康丰再婚后,已不再往他家里打电话。只要想象自己要跟康丰那个照片上看上去健美阳光的年轻妻子说话,珊映就莫名紧张。
  珊映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做了杯咖啡端出来,瞄了一眼电脑,下载还未完成。她取来iPad,准备待会儿用上面的裸眼3D应用程序来看刚才的照片。一边等着,她随手点开iPad上的微博界面,匆匆扫过几页后,几乎是下意识地进入了昵称为“安吉拉-叶”的微博。
  在国内团队和业界朋友的撺掇下,为了工作方便,珊映在一年前开了个微博帐号。她关注的对象同质性很强,基本是高科技界从业人士。在微信流行之前,微博私信是她的另一条与大家联系的渠道。北京团队曾要帮她申请个企业帐户,方便公司作正面宣传,珊映没答应。一是觉得公司还没到需要大规模建立公众知名度的阶段,二来也不想将自己的业余时间跟工作联接得如此紧密。出乎意料的是,自开了微博帐号,她发现自己确实能从关注对象那儿及时获得不少有价值的最新业界资讯。这让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如果工作时间太长,中间想要休息时,就会到微博去转转。微博带给她的是与推特和微信帐号不同的另一种体验,是自己能够跟上北京团队里那些孩子们的步伐了。有时开会,听她蹦出几句最新网络流行语,逗得大家开心地笑。
  这个“安吉拉-叶”, 是珊映在谷歌搜索引擎里搜索“模拟长跟踪镜”时撞到的。当时红珊正在搭建,公司除了往谷歌二代眼镜应用开发这一方向发展,手机应用也是另一可能方向。珊映那时在跟一个投资团队的专家谈开发手机移动跟踪软件的可能性,了解到硅谷已有几家小型创业公司在做这类项目。
  “安吉拉-叶”的微博注册为“海外,美国,女性”。 珊映第一反应就是安吉拉也在硅谷。那头像栏里是一张带着一道道裂边的芭蕉叶。珊映猜想“叶”应该是安吉拉的姓。她小时候在桂西南生活的经历告诉她,叶上的裂纹是被风吹打出来的。微博用的是自设置模版,浅淡的灰蓝远山,朦朦的树影和层峰尽头的几抹薄云,一条小径蜿蜒而去,隐入林间,给珊映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珊映初见时心下一动的,是那用花体写出的英文题头——The Road Not Taken(未行之路)。那是曾四度获得普利策奖的已逝美国大诗人罗伯特·佛洛斯特那首在美国家喻户晓的诗作标题。珊映记得大学里听外教谈过,她忍不住上网搜读:
  两条道路在秋木林中分岔
  可惜我不能两条都走
  作为旅人,我久久地站在岔口上,
  极目眺望其中一条道路的尽头,
  直到望见它消失在林木深处。
  时隔多年,再次读到最后一段,她已经穿过了当年困扰过她的那些字句,有了诗人同样的叹息:
  我将会轻轻叹说,
  当我年老的时候:
  两条道路在林中分岔,而我——
  选择了行人较少的那条,
  这使得一切变得完全不同。
  珊映将这首诗读了几遍,有些伤感起来,立刻将“安吉拉-叶”设为关注对象。为了不引起这位潜在同行的注意,她将安吉拉的微博设成“秘密关注”。
  安吉拉的微博没有透露更多个人信息,当时只有十几位粉丝。她总将每条一百四十字的微博写得很满。绝大部份微博都在谈项目构想,APP设计中潜在的问题,就像博主的工作笔记板。从微博的内容看,她们的产品,除了与同类产品一样,具有用手机跟踪定位儿童的功能外,还能与各主要社交网站联接,让父母了解孩子们的交友情况。从安吉拉谈项目的角度,珊映感觉她跟自己一样,掌管着一个新创公司。从语言习惯读来,她也跟自己年纪相当,甚至日程也跟自己差不多,有时连出差、开会都会同步。但安吉拉从来不谈自己公司的运作细节,珊映却能从字里行间感觉到她的公司没有资金压力,这令珊映很羡慕。
  粉丝慢慢多起来之后,安吉拉的微博开始有了与工作无关的内容。她有一对可爱的鹦鹉,一只叫“俊”,一只叫“雅”。她最爱录写的是跟它们的互动。它们如何与她捉迷藏,玩游戏,对话种种,用拟人化笔法写来,生动有趣,读上去像是微童话,引来粉丝们围观赞美。到了这时,再翻读她谈工作的文字,珊映有读科幻小说的感觉。安吉拉有时也会在谈生活时,配上一两张照片。她应该是单身,好像也没有值得一提的感情关系,显然也是住在山间,但让人看不出具体地区。偶尔照片里会有她的身影,都是远景,多半还是侧面,长长的头发总是垂下来,又戴着大大的太阳眼镜,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看出她非常时尚。珊映有时在深夜里翻看安吉拉的微博,有如遥望到黑魆魆山间远处一点橘色的光,非常放松。
  眼下,安吉拉的微博还是珊映在北京机场候机厅里读到的内容:在出差,很想俊和雅。安吉拉总是有牵挂,这让珊映有点心酸。她轻轻一点,退出了微博界面。
  窗框的倒影在缩短。看到电脑里的下载已近尾声,珊映再次拨打康丰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还是直接进语音留言箱。她不再犹豫,直接拨了康丰家里。
  哈罗!一个轻柔的女声,压得很低,像是怕惊醒什么人。是苗苗,康丰年轻的太太,弹得一手好钢琴的前上音附中学生。她应该看得到电话上的来电显示。当然,康丰也可能将她的号码抹掉了,珊映走神想。苗苗轻细的声音追上来:哈罗?背景里传出小孩子的哭声。珊映压下声来:我是珊映,请问康丰在吗?苗苗回到:哦,你好呀!听上去有些兴奋。没等珊映答话,她马上说:康丰不在家。口气一下就冷了。孩子的哭声越发响了,中气十足,珊映回想着康丰在儿子满月时传来的照片,那孩子有圆圆的脸蛋。好在是男孩,珊映曾经想。她不敢想象康丰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
  孩子哭了,珊映提醒她,停了一下。没关系,他刚醒来,苗苗的上海口音出来了。珊映看过她的照片,尖尖的瓜子脸儿,单眼皮细长眼,眉毛弯得失真,像足老上海挂历上的女子,有种带着韧性的柔美,果然像苏州人家的姑娘。康丰说过,苗苗原来在奥斯汀德州大学念会计专业,婚后很快就成了母亲,如今休学在家带孩子。孩子的哭声更大了,一个女中音在背景里冒出,讲着带苏州口音的上海话哄孩子,应该是孩子的外婆。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公司出了些问题,很急,非常需要康丰的帮忙。打他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都没有回音,珊映小心地说着。康丰到巴基斯坦去了,苗苗打断她的话。他又爬山去了!没等珊映答话,苗苗又说,口气明显地带着不悦。巴基斯坦?他去了巴基斯坦?!他不是已经不爬山了吗?珊映一惊,想到那个小娃娃,声音高起来。是呀,原来答应得好好的,但今年突然又开始了,唉——苗苗长叹一口气。
  他怎么可以这样?孩子这么小,上雪山多危险啊,真疯了——珊映无声地咬着这句话,握着拳在桌面上挥了挥,没砸下去,就听得苗苗在电话那头说:他这几天应该到营地上了,山区里接电话很不方便,你可以给他电邮,一有机会他会查信箱,但也不敢保证他能及时看到,可总比打电话好些。如果他跟我联系,我会告诉他——
  背景里孩子的哭声更大了,看来外婆也没能安抚他。你快去看看孩子吧,珊映赶忙说。苗苗很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珊映挂上电话的时候,好一会儿都还没回过神来。清晨时将她惊醒的梦,“啪”地一下又拍到她脑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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