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无穷镜(上)

发布: 2015-1-22 17:38 | 作者: 陈谦



  珊映将啤酒瓶举起来,放到眼前,透过青绿的玻璃看到皮特那张变形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小往前冲,上好大学,读高学位,甚至她爸爸说的那个“理想”,一下落实了。她要成为他们——那些成功校友中的一员。她之前选择去英特尔而不是去大学教书,也不是到尼克那儿做研究,是觉得自己对做出能直接影响、甚至能改变人们生活方式的产品更有兴趣。可当她登上英特尔那架不断在电脑世界前沿投掷震撼弹的巨无霸战机不到三年,就眼见自己被拧成了那上面的一颗螺丝钉,缩成了海洋里的一滴水。皮特适时给她端来一杯水,她要做投入那杯清水的盐。
  珊映在傍晚烧烤会后,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康丰。他们正坐在小湖边爬满太阳花的台阶上,看着湖面上空腾起的烟花。珊映那橄榄绿的针织长裙和浅米色织花背心,在暮色里带着安静的清凉。草地上踩着音乐跳舞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们的尖叫声随着烟花上升和绽放而起伏。
  真像在梦里一样,珊映轻声说。比尔会为了家庭聚会,专门去市里申办燃放烟花许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康丰不响,拿下眼镜,用衣角小心擦拭着镜片,脸上映着烟花忽明忽暗的彩光。你喜欢烟花,我想起来了,康丰侧过脸看着她说。珊映笑着将头靠到他肩上。我更喜欢人间的烟火,康丰摸了摸她脑袋,语调平静地说。好在他没有说要当一柱香,珊映暗笑。康丰揽住她说,如果你是在问我的意见,我觉得英特尔那样的大公司更合适你。你是说我更合适当一柱香么?珊映应着,将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开。
  康丰看着前方的夜空,问:橄榄球星之前,你知道这豪宅的主人是谁吗?珊映摇头。是我的一位名叫泰德的师兄。我到斯坦福时候他刚毕业,赶上了新世纪前后那波互联网泡沫。他是从佛吉尼亚过来的,太太叫贝蒂,很漂亮,五官像雕刻出来的那么立体,是泰德大学时代的女友。贝蒂在高中时代跟泰德弟弟谈恋爱吹了,没想到跟泰德在佛大遇到,两人谈起了恋爱。泰德来斯坦福读研,贝蒂辍学随了他一道过来,在一家公司当前台秘书,很快就怀孕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凭着嗅觉敏感,泰德趁互联网大热,在亲友间筹到二十万,开了个公司。其实就是弄个网站,给注册用户发信息,提醒亲友里谁的生日到了,结婚纪念日到了之类,同时传送相关广告,比如花店餐馆酒店商家什么的信息。当时互联网是个全新概念,热钱滚得比现在沸腾多了,大大小小的阿猫阿狗公司只凭概念,不需要赢利也能很快整合上市,套钱抢钱。
  泰德从东部雇来高中刚毕业的小妹看机器,自己打理技术,公司就开在他租来的房子的车库里。真就让那些鼻子比猎犬还灵的硅谷投资人找上门来,三下两下给他包装了,卖给了刚上市的、当年跟“雅虎”有一拼的“美洲豹”。泰德一夜间从提着两只破皮箱,开部老爷车,带个辍学女友来加州的穷小子,摇身变成身家几千万的富翁。之前给他投了几千、万把块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六舅什么的,最差的都赚回了十来万,在他们那个佛州小镇成了神话。好来坞都编不出这样的喜剧。他当年就买下这庄园,当然那时房价比现在低很不少。他也在这儿搞这样的派对。比尔当时也来了。
  康丰说着,朝珊映笑笑,表情带着讥讽。珊映轻摇他的手臂,示意他说下去。
  那时泰德也就差不多我们今天这样的年纪。他自己都给震傻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这种空中掉馅饼的感觉让他心里没底,知道悬得很,所以股票能卖就赶紧卖了,一天都不愿等,歪打正着躲过那轮泡沫破灭。泰德和贝蒂有了钱,所有儿时关于物质的梦想都立刻去兑现。来斯坦福看大家,先是开一辆深黑带防弹玻璃的宝马七系,太太买一辆少女时代做梦都想要的鲜红色野马敞篷。再见到,就是蓝博基尼、玛莎拉蒂这种玩意儿了。还专门开到斯坦福校园里跑几圈,让大家背地里笑话。接着就飞去祖上的母国爱尔兰,骑马打高尔夫,再环游世界一圈下。还不够刺激,得,学开飞机去了,几年下来,一家人胡吃海喝的,都变傻了。夫妻俩胖得不成人样,贝蒂还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有几次都伤害到孩子,非常危险,被强制住过精神病院。只得卖了这豪宅,搬回佛州和父母亲人近些,好相互照顾。前段回来,两人都瘦回来了,热衷于练铁人三项,跑马拉松,倒是两个孩子很胖。泰德如今这儿弄点那儿弄点,可离开现场久了,做什么事都没精气神儿。小事又不愿从头做起,三十多岁活成那样,状态够呛。如果现在问泰德,他或许会说,还真不如像老尼克,燃成平安喜气的一柱香呢。
  远处燃放的小型烟花一朵朵升空,绽放,散落而下,孩子们的欢声开始减弱,夜空显出更深的寂寞。你知道这例子没有统计意义。多少成功的人也没活成那样。成功人士拥有的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比我们常人大多了,泰德是可惜了。珊映一边起身,一边拍着裙子上的灰,自语般地说。康丰想也没想就回道:信不信由你,这其实非常普遍。如果你不知道你要什么,到头来就这结果。人真的不需要那么多钱的。我们公司目前情形很不错,一年内上市,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我不能给你这样的庄园,但你不是说喜欢尼克他们那山间林里的小屋吗?我想这个我们可以做到的。你真的适合在大公司待着。如果觉得工业界没意思,可以去尼克的研究院啊。你的性格适合做那些,能力也是——
  够啦!珊映不耐烦地打断他。康丰跟在她身后,两人不再说话,一路走下草坪,回到灯火通明的房子里。人们已开始离去,皮特过来和珊映拥别时,又提到哪天一起吃个午饭或喝杯咖啡,好好聊聊做公司的事。珊映应承下来,又问了皮特目前走到哪一步。皮特说正在跟几家风险投资公司接触。如今网络电脑游戏越来越热,对电脑终端成像要求很高,公司上这样的图像处理芯片很及时,已经谈得有眉目了。现在有三个哥们在业余时间帮他干。如果你在技术上把个舵,公司就有灵魂了,皮特强调说。珊映点头。整个过程里,康丰都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听着。
  两人出来,车子转行到没有路灯的大道上,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这晚派对上见到的熟人朋友,不时有些冷场。车子到了公寓前停车场里,康丰没有立刻熄火,捏了捏珊映的手,说:如果你一定想试试,那就去吧。有时候,人确实要走进去,才能走出来。
  珊映在08年初夏证实自己怀孕时,加州的雨季已经过去,山野的草坡在变黄。从妇产科诊所出来,珊映一直拉着康丰的手。他们结婚七年,都已满三十四岁。在斯坦福读博士前后六年的光景,好些同学利用那最后一、两年的写论文时间生孩子。一是学校的医疗保险好,二来读到博士的女生大多年纪不轻了,利用这段不上课的空档将孩子生了,毕业找工作时就不用再分心。珊映却总觉得自己没准备好,隐隐的,好像前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先完成。那“更重要”的事,具体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
  生孩子这事上,康丰没有给过她压力。他那时对数学特别执迷,选了很多数学系的课程,课余都扑在数码理论上,脑子似乎总在别处,让人想到那个专攻哥德巴赫猜想的陈景润。看到同学生了孩子,他们也聊起自己的想法。康丰叹说自己儿时的生活太动荡,很辛苦,常常刚交了个小朋友,就又要搬家。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安定的环境里长大,所以还是等两人都毕业,找到工作安顿下来再说,那样珊映也不会太累。那时他们都以为,念书比工作辛苦。康丰工作后,业余时间里做些博士论文的延伸性研究,申请图像数码辨析的专利。到珊映也毕业了,在英特尔的工作稳定下来,两人才松下一口气。意识到年龄都不小了,国内父母也开始催问,却一直没有运气。两人去看医生,做检查,没查出器质性问题。医生只说精神放松点,放松就好了,最好多度度假。实在没结果,三十五岁之后可考虑人工受孕。珊映和康丰都觉得自己没有压力,结婚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两人世界。可真没想到,在珊映从相对安定的英特尔出来,换到需要时时冲刺的跑道上时,却怀上了孩子。
  车子转上280高速公路,珊映放松下来,安静地看着280高速公路沿线山间层次深浅的绿色。她知道康丰感到了她的担忧。预产在明年二月底,而这段时间到年底,正是“常青图象”完成芯片设计,准备下线生产的要紧时段。
  要不——?康丰试探着。珊映摇了摇头,很轻地说:没有可能的。康丰声音响起来: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不就一个工作吗?你都这个年纪了,多不容易怀上这孩子啊。那么强的工作量,我真的很担心。你休息一阵不行吗?硅谷最不缺的就是机会,孩子生好了再出来做,我相信皮特他们都会理解的。我们又不是没饭吃。我的公司情况很好,都在做IPO前期了, 我们根本不缺——
  你知道那不只是一个工作,珊映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打断他。没等康丰接话,珊映又说:你也知道,那更不只是饭碗。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逃跑?珊映坐直了身子。是比在英特尔累多了,但我从这个工作里感到深度的快乐。她的声音有些变了。她很肯定地知道,这孩子是在“常青图像”产品的整体构架终于搭通、设计方案完全确定之后,她和康丰在那个开心的长周末去海边度假时怀上的。海边松林的小木屋里,珊映在深夜被涛声唤醒,从巨大的天窗上看到无数繁星从银河奔泻而下,她拥抱了那个轻快的时刻。
    窗外清冽的风声扑打上来。康丰好一会儿才说: 那你至少可以从CTO的位置上退下来啊。那责任太重了。你得相信,一个公司的命运不可能只系在一两个人身上。公司有它自己的命运。珊映不响。后来,他们讨论离婚时,康丰提到了那次对话。珊映告诉他:如果当时他再坚持一下,自己或许就退了。康丰苦笑着说: 我曾经喜欢 Bryan Adams 那首“你是否曾经真的爱过一个女人”,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可笑。珊映想起那歌是这么唱的:“真的爱一个女人,要理解她——你得探究她内心深处的想法,聆听她的每一个念头,洞悉她的每一个梦想,在她想要飞翔的时候给她翅膀”,眼泪就上来了。康丰清冷的目光越过她,轻轻摇头,自语般地说:可生活不是浪漫歌词。是我没有理解对。真正的爱,不是单方面的,是对彼此所需都要照应,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