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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镜(上)

发布: 2015-1-22 17:38 | 作者: 陈谦



     “我又一次被加州的朝阳唤醒”——珊映在屏板上快速划下这几个字,心里肯定着这个判断:朝阳已经消融了暗夜里的冰雪。那不过是个恶梦。她的神智被掌间光滑冰凉的触感彻底激活,急切地想将这个信息传告出去,手却在iPad上虚晃。iPad纯粹的墨黑使从窗口涌入的晨光显出赤白。珊映在几个小时前倒下时,山间浓黑的夜色让她又一次忘了拉上窗帘。
  邮箱;微博;微信;脸书;推特……色彩明艳,形状可人的各种图标,像拍卖场上一块块高高举起的牌子在眼前晃动。她曾以为,这些花花绿绿的光标是她在人海里坐拥的浮艇。当风暴来临,她只要跳上其中任何一艘,就能获庇护。而此时,她的指尖在它们头顶轻巧地来回划动,无法选择。在私人空间里,自己与外部世界的联系竟全是弱关系。
  珊映闭上眼。梦境清晰得令人心惊。她看到引信已去的手雷朝深黑的谷底飞去。此起彼伏的狂风尖啸声中,手雷去向不明。银白的光点从远处响箭般弹回,“啪”地一声,一道清亮的光屏立在雪崖前方,直抵鼻尖。连绵不绝的雪峰,三百六十度切换。峰面上冰晶的明暗,透出深冷的蓝,清晰可辨。细碎的雪石击打到脸上,尖锥击挫般生疼。一个血红的身影出现。她已将它辨认出来,名字却突然卡在喉管,咕咕作响。瞬息犹豫,但见那抹血红被风雪吞没,无声无息。“嗡嗡”的回响在雪壁间冲撞,叠加出撼动四野的浩大声波。千山万壑的晶莹倾塌间,阴影重叠。光屏上跳出一行字:Glass lost the connection (眼镜失去联系)。血色的河流从崩塌的雪峰间奔出,粉红色的水花四溅,在雪崖坡面缀出星星点点,象春天里爬满加州海岸的太阳花,连绵不绝地铺展而去。
  那确实是一个梦。这给人安慰。被雪崩吞没的不是康丰。离婚时,他没有将那件他心爱的深红色“北方脸”专业登山服带走。那是他第一次去攀登北美最高峰——阿拉斯加海拔六千一百多米的麦金利雪峰时,珊映送给他的礼物。它和架在楼下客厅的那台硕大“博士能”长焦望远镜,成了康丰留在这座房子里的纪念。康丰如今安静地住在德州首府奥斯汀可以看到万家灯火的坡地上,如愿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慈父,已将登顶珠穆朗玛峰的梦想,藏入了高悬在起居间木梁上的那只雄鹿头标本后面。
  传告与谁?雪亮的短小问号执拗地在眼前跳出,压住了充溢一室的赤白。珊映听到它消逝前“啪”的一声脆响,飞镖一样掠过,变出一块细长的墨黑小斑。她扔开iPad,轻揉双眼。她相信这视觉干扰现象的出现,跟自己这些天过于专注调试公司刚成型的、内部代号为“谷歌眼镜-II”的3D眼镜测试器件有关。 珊映瞄到电子邮箱的图标上,鲜红色小旗里的新到邮件数字,一夜之间已过四十。她迟疑片刻,松开手,任iPad在紫灰色暗条的精棉床单上滑开。
  生活中没有的,虚拟世界里更不存在。果然。
  作为以首期一百五十万美元天使资金组创的红珊技术公司的 CEO,珊映最忠实的听众——那些远在北京中关村清华科技园的软件设计团队的骨干们,此时也许刚从办公室散去。她在一天里召集了两次漫长的越洋视频电话会议,已让他们的又一个周五夜晚耗在公司里。她在睡前的深夜里看到屏幕上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心里生出愧疚。她的经验已让她意识到,团队眼下就像疾行在结冰湖面的一块滑板,忽然闯进了冰层豁裂声四起的领地。她是如此担忧那些孩子们要经历她曾经的挫败;她更不能想象,年近四十的自己要再次跌进深不见底的冰窟。
  珊映率领眼下中美两边二十来人的团队,在短短一年里,完成了可供第二代谷歌眼镜使用的裸眼3D图像处理芯片的研发和设计。上市日期一直无法确定的谷歌眼镜,是硅谷业界近年来持续发酵的热门话题。简单却超现实的功能,通过媒体和网络的热议,吊足了人们胃口。第一批一千多副探索性样镜,以每架一千五百美元的价格投放小众市场后,用户期望更为强烈。第二批改进后的样镜,正在征订VIP用户试用,将于近期推出。只要戴上那副小小的眼镜,就可通过手机信号联网,观看即时新闻,查询资讯,导航定位。一声 OK Glass(好的,眼镜),即可将眼前所见拍照上传,与世界各地亲友分享。谷眼镜歌甚至被预言,它将如iPhone当年的横空出世,对人类的生活方式、文化走向产生划时代影响。
  红珊科技以独特算法研制出的芯片,可以把谷歌眼镜原来的平面图像转化为3D成像。这块三分之一小姆指指甲般大小的芯片,一旦成功合成植入第二代谷歌眼镜,用户就可直接观看、拍摄并传送3D影像。在罗浮宫穿行、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听歌剧,或在大峡谷底漂流、在黄石公园漫游的人,随时都能用谷歌眼镜将所见所闻拍摄并上传。未能同行的亲友,利用简单的软件,就能在不同尺寸的屏幕上接收到立体影像,身临其境般地欣赏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听闻茶花女的咏叹;或感受到湍悍的科罗拉多河在高峡谷底奔流而去、还有挤在人堆里急切盼望“老忠诚”热喷泉冲天而起的刺激。
  目前业界同类产品中,红珊的设计因成像技术所采用的算法先进,芯片不仅体积小速度快,能耗还极低,这给眼下一直卡在电池寿命过短的谷歌眼镜,带来突破性技术贡献,已引起“谷歌眼镜”团队决策层的注意。其他关注可穿戴电子设备的大小公司,包括正在急于转型和扩张的”脸书”等硅谷新贵,也在跟踪他们的动向。
  如果产品成功,公司将要开始的下一轮融资就可顺利进行。就算公司不走向 IPO(首次公开募股),最终被谷歌或其他大公司并购的可能性也极高。这样,珊映对投资人和公司员工就有了交待。最要紧的,是对自己有了交待。她已经太累了。她已经快被自己的野心熬干。珊映是在美国明白的,“野心”是个包涵而又超越了“志向”的褒义词。她的自我期许——要做出一番事业、成为硅谷的成功创业者,需要比志向更庞大、更强烈的意志力。这比她花了六年时光从斯坦福读出电机工程博士的难度还要大得多。“野心”这个强有力的词,带着追求却或许无法实现梦想的悲壮色彩,用在珊映身上再贴切不过。她急切地等待着用一场烟花给自己在通往罗马的大道上划下完美的句号,然后就像她敬爱的邻居和导师老尼克那样,躲进曲径通幽的山林,经营一个小小私人花园。如果运气再好一点,她希望还能在那个花园里陪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选择如此前端的领域,本身就是“野心”明证,代价是昂贵的。以项目在短期内难以赢利的现状,若第二轮融资不顺,公司会迅速陷入财务困境,之前所有的努力将瞬间归零。珊映和她那些一起打拼的同仁们的所谓硅谷成功梦,也将化作泡影。那样的幻灭,她已经历过一次。她那未曾出生即夭折的女儿,就是代价。她再一次追梦而来,又失去了婚姻,这让她不到四十的人生染上了刷不掉的悲情。人生的这一面,是她从不曾选择的,却在她的选择中,意外地被选择。为了那些曾经的失去,她也不能让自己再倒下去。
  眼下的日子里,珊映在中国和美国都有开不完的会。每天清晨一上电脑,邮箱里就有几十条待读的新邮件,至少一半还插着标示为“急件”的小红旗,等着她将它们一支支拔掉。边上那“待完成任务”的列表,密密麻麻排着大小会议的日程。要见什么人,谈什么事,作什么主题的演讲,要去哪里,按时序一行行地排着。做完一项,点击一下,项目前头的红点变成“已完成”的绿色,马上又有新的红点从下面冒上来。珊映觉得自己就像个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耕种的农人,忙不迭地拔着庄稼地里的杂草,却在腰酸腿疼间吁一口气时,四周又窜出一堆野菌稗子。要保住那块已经播种又耕作多时的庄稼地有所收成,她只能不停地弯腰拔下去。她得让下一轮投资人相信,红珊3D图像处理芯片是业界最先进又极具赢利前景的高端产品,投资于它是明智选择。
  由于芯片的制造价格非常昂贵,红珊首期选用了可编程硬件来完成模拟芯片的设计,待确认功能达标后,再开发芯片下厂生产。这个节骨眼上的利好消息是,公司上下没日没夜干了一年出头,模拟芯片及测试套件已完成。如果能向投资人展示芯片效果如预期般神奇,有被谷歌或其竞争对手收购或参与投资的可能,融资将十分顺利,芯片正式下厂生产所需的巨额费用才能落实,公司则可继续前行。作为一个目前只有二十来人的新创企业,公司结构几乎是平面的。珊映这个CEO一杆子扎到底, 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关照。她不用照镜子,都能知道自己那一头长发里,最近又冒出了许多粗壮坚挺的银丝。
  昨天一早,珊映才从北京飞回。她穿着一套深墨蓝精细毛巾绒面料休闲装,长发草草用电木发卡夹在脑后,蹬一双翻毛皮拖鞋,背着电脑袋,拖着行李从旧金山机场出来,看上去跟一个正在大学里冲刺终身教职的年轻女教授没有区别。经过十二小时的飞行,她原本就偏暗的肤色看上去更少了光泽,丰满的嘴唇干得有些脱皮,长长的细眼半眯着,好像还没有醒过来。抬眼看到壁画上那片灰白黑中的 Coit 塔(旧金山地标)忽远忽近,感觉是踩在棉花上,手脚发凉,只得撑着行李箱拉杆站下,才想起自己在飞机上一直双眼紧闭,虽无法进入深度休眠,还是错过了两顿饭和一顿早餐。她心里惦记着要赶到公司看刚出来的产品效果,匆忙买来一杯热可可,打车直奔座落在南湾山景城的公司办公室。她闭着眼靠在车后座,慢慢喝完那杯热可可,说服自己放松下来。
  红珊科技硅谷总部座落在距谷歌总部不远的小街上,离海湾盐碱地上的芦苇荡很近。成片灰扑扑的低矮水泥建筑里,聚集着一大批新创小型高科技公司。道路两旁那些简朴谦卑、大小不一的公司标牌更换频繁。硅谷初创公司的成功率不过十分之一,可每家小公司将牌子插下时,都会期许一箭之遥的谷歌王国的浩大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以车库创业为傲的硅谷文化传统,从来是英雄不问出处。当年由佩奇和布林那两位斯坦福计算机系年轻毕业生在租来的车库里创办出的谷歌,如今那占满了几条长街的楼群里,大多也还是低矮朴素的一、两层半旧建筑。
  珊映每次看到红珊技术那块小小的牌子,总会在平静中带点喜悦。在她心里,其实十分之一的成功概率并不低。她在贫困的桂西山乡度过幼年。父亲在赞赏她天赋的同时,总是特别强调要训练她的意志力。这让她在自己可以掌控的人生局面里,总能掉入人群中那百分之十的前端。能进入上海交大的考生肯定少于十分之一;能进入斯坦福读博士的更要少得多。即使在珊映遭受挫败、失足掉入那十分之九的硅谷失意人群之时,她也一次次见证过高悬在十分之一幸运儿头上的彩虹。她的社交圈里,通过公司成功而实现了梦想的同学朋友,远超过十分之一的比例。就连她的前夫康丰,也在被动状态下撞开了彩票箱。康丰以兴趣为首选而加入的公司,几乎没经历什么波折就成功上市,让他得以实现财务独立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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