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镜（上）
发布: 2015-1-22 17:38 | 作者: 陈谦
父亲在她的婚礼上说过的话，由康丰在他们离婚时提起。很抱歉，我辜负他老人家了，康丰看着她说，喉结快速地滑动。可人是活的啊，她在心里为康丰配着潜台词。她心酸，却没有大悲伤。她喜欢美国人说的：The world is for the living （世界属于活着的人们）。她都不见得非要为实现父亲的愿望而生活，何况康丰？她对康丰说：我相信你在答应我爸的时候是真诚的，这就够了。如果连这点都没看透，那真是白来了美国。康丰微红了眼，点头。看他额前的碎发都盖过了眉，珊映忍住没提醒他该去理发了。对这样彼此顺利的剥离，珊映有些意外。只是后来再到斯坦福，她有时会特意绕到大教堂前面，在红砖地旁的花坛小坐。她没在大教堂里举行过婚礼，可她的相本里还是有一套以它为背景的婚纱照。那是从中国办完喜事回来，请系里一位摄影发烧友同学拍的。珊映披着租来的婚纱，配着康丰的中装和五四青年般的长围巾，那手拉手心的贴心样子，看上去真有金童玉女的意思。
那本相册，珊映已很久没再打开过。如今康丰成了前夫，虽然她在护照上的名字仍冠着康丰的姓。她给自己的解释是没空去改动，其实也就填张表格的事。四年多前，当她第一次看到超声波仪器屏幕上那小小一团的跳跃图像，听到康丰摇着她的手说，我们康家要添丁了！她确认了要去改她在结婚时没改的姓氏。
那时她已从工作了两年多的英特尔核心设计团队出来，一头扎在山景城的新创公司“常青图像”里，没日没夜地担着她那CTO（首席技术长）的重任。常青图像的创始人兼CEO是珊映在斯坦福时的美国同学皮特·格林。皮特从亚特兰大的乔治亚理工学院电机系本科毕业后，来到斯坦福念研究生。跟一般美国同学最明显的不同是，皮特的数学基础很扎实。珊映和他在研究生时代一起做过好几个课题项目，总在大家都觉得要卡壳，可能无法按时交出报告时，靠珊映熬夜找出了解决方案，让整个小组顺利过关。弄到后来，大家再遇到课题不顺的时候就半开玩笑说：我们有珊映呀。珊映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她更聪明，只是她难以忍受拿不到A的结局， 比他们更舍得下功夫拼。
“常青图象”当时的二十多个年轻人，挤在一间仓库改装的平房里，边上是扎堆的修车行和轮胎店，还有小型出租仓库。走到小街上，满鼻子都是机油和橡胶的气味。公司在这儿扎营，是因皮特的哥们帮忙，谈下了低廉的租金。公司在很长一段时间连个牌子都没有。皮特对此的说法是，反正我们都知道到哪儿干活，要牌子干嘛？大家懒得答他。离这儿不远的帕洛阿图爱迪生大街367号， 两位惠普创始人当年草创公司时待的那间车库，因其对硅谷的诞生所具有的非凡意义，如今成了朝圣之地，每年吸引成千上万的人前去参观。乔布斯的苹果也是从车库里捣腾出来的。关键得有料，皮特又强调说。道理大家都懂，可到了后来红珊开张，公司里几位在“常青图像”里干过的哥们早早就叫：一定要先竖个牌子！他们虽是半开玩笑，但话里另外的意思是“名不正，运不顺”。
当年大家在“常青”那低矮的大统仓里，办公桌之间完全没有间隔，乱哄哄地跟农夫市场没有两样。素颜的珊映穿着T恤、拖鞋，在杂乱的开间里出入。每次听皮特调侃着对人说，“常青”的CTO是被他鼓动离开英特尔的，她都笑着点头。皮特总爱再加一句，她是罕见的天才！刚开始，一些不熟悉的人会一愣，再看到她那股沉着和精神气儿，就静了声。在硅谷，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不是吗？大家回过神来，又笑。
意识到一代代斯坦福校友那“通过创业改变世界”的传统，竟在自己身上这样落实，珊映有时也觉得难以置信。作为硅谷摇篮的斯坦福，珊映每次参加工程院系的校友聚会，听到大家碰到一起说得最多的，就是各种创业公司的神话。而成功校友对学校和社区的回报，又成为神话的另一面，让人追捧、艳羡。这样的神话听多了，珊映难免好奇。
已经筹措到第一轮五百万美元风险投资的皮特，领着已经搭起的团队，正做着当时供电脑屏幕使用的裸眼3D图像处理芯片。他一直试图说服珊映和康丰加盟他的“常青图像”团队，珊映开始并没有动心，而康丰已经投身另一家新创公司。
比珊映早一年从斯坦福毕业的康丰，带着图像处理数字技术的专长，从手头五家公司提供的工作机会里，选择了一家小型新创公司。他所放弃的几家大中型公司的产品，倒都跟他博士论文的研究课题直接相关。康丰对那个还在萌芽期的新创小公司所描绘的玫瑰色愿景并不在意，完全是看上了他们进入的是软件辅助芯片设计这一前卫技术领域，跟他希望探索的方向一致。而且——，康丰说“而且”的时候，孩子般地笑了一下，又说：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有机会的地方呢？珊映一愣：什么机会？康丰看着她，对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有点意外，耸耸肩说：就是尽快获得财务独立的机会呀。当你财务独立了，工作就不再是生活的第一需要，你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珊映不响。在他们交往初期，听康丰这样谈到他的努力方向时，她问过康丰：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康丰摸摸脑袋，说，就是自由的生活，能按自己的意愿尝试不同的新东西，反正不是日出日落，循环往复的那种生活。到了这时，珊映不再将他的话往心里去。她刚通过博士资格考试，开始写论文，心思不在那上面。
珊映第一次去到康丰那家恨不得就是在地下室里的小公司，穿过黑暗的小门，感觉就是到了跳蚤市场的大棚里。她在黯淡日光灯下窜动的人头里，寻找康丰那颗黑黑的脑袋。
康丰从满是杂物的桌子堆中间站起，像拾荒者被突然从垃圾场深处叫醒，身上那件白色T恤在灯光里泛出浅紫， 对比着周围的混乱，显得特别干净。他镜片后那双带点稚气的大眼圆圆地瞪着，看到珊映，赶忙迎出来。珊映心里阵阵发酸，竟想起小时候在百色，放学后穿过污水横流的菜市场，去小街上的中学里寻找母亲的日子。
康丰告诉珊映，他完全不在乎那些。他儿时就跟着父母在泥泞山道上从一个工棚走向一个工棚。很多工棚连墙都没有，只是用单薄的竹篾搭起来，胡乱抹上一些泥，里面就是大通铺。冬夜里蜷缩在漏风的大通铺上，被寒冻煎熬着哭醒。他就在那些工棚的迁移间长大，看着大大小小的电站在长江水系的峡谷深处一座座站起来。那是他少时立志要逃脱的生活。如今回望，却正是那样的生活，让他懂得了最要紧的是专注于目标，其它都可以忽略。人会离开，寒暑会过去，只有大坝留存，成为千秋功业。珊映后来想，这是康丰帮她在创业道路上闯过的第一关。
4
珊映是在同门师兄比尔·诺曼的夏日庄园派对上被皮特说动心的。
比尔是比康丰高两届的硕士研究生，和康丰一起修过几门课，成了朋友。比尔课余就到硅谷跟学长们一起捣鼓公司，先是做互联网防火墙的软件，公司跌跌撞撞，最后由曾给苹果、谷歌等投资而成为硅谷著名风险投资公司的“红杉资本”注资后，站稳阵脚。因公司高层跟苹果的渊缘，iPhone出来后，提前开发的两款Apps非常热门，在纳斯达成功上市，乘着移动互联网这波高科技新潮的涌动，一路长红。到公司高层和元老们可以套现后，比尔在硅谷大鳄聚居的林边镇上买下一座市价千万美元的庄园，前主人为旧金山“49人”橄榄球队球星，庄园因球星转战美东而抛售。那年独立节，比尔请来斯坦福的师长、同学，以及亲朋戚友近百人，到庄园狂欢。
珊映虽然在书上报端读过无数这类传奇，平时也常听人聊起，但亲临其境观看这样的派对还是第一次。珊映牵着康丰的手，跟忙得满场飞的比尔匆匆打过招呼，随着一群人，由比尔那能说会道、在公司人事部门任公关代表的未婚妻莉莎领着，参观那座浩大的西班牙风格的房子。珊映只记下了那些意大利大理石铺出的礼堂般的大厅，台阶上金红酒红交织的波斯地毯，那些在私人住宅里显得非常超现实的廊柱。而那一件件价格不菲的古典风格的订制家私，都像被巨大空间吞噬了一般，无声无息地幽幽立着，让人心惊。
珊映一路小心跟紧康丰，最后落坐到后院人工湖边。派对上的女人们跟平时所见的那些硅谷职业女性潦草随意的打扮完全不同，都换上了色彩艳丽的衣裙，戴着时髦的草帽，手拿酒杯，啃着专业厨师做的烧烤，夹在男人堆里聊天，让人想起好来坞电影里的场景。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紧邻着房子的室内游泳池里欢叫。更远处，有人在打草地网球。专业乐队演奏着乡村音乐，一些有点年纪的男女听到巴勃·迪伦的歌子，走到草坪上扭动起来，看上去是老套路的迪斯科舞步，至少应该是乔布斯那一代人了。
皮特在傍晚时分出现，珊映正坐在后院的躺椅边，慢慢喝着冰镇啤酒，还没有回过神来。这一切太不真实了！她跟穿着人字拖鞋、皱巴巴灰色圆领T恤和短裤， 头发乱糟糟的皮特碰杯，再一次惊叹。皮特说前一夜赶着要改好找钱用的企划书，一直弄到天亮才睡，没想到一睡就睡到了这点上。他“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着啤酒，咂吧咂吧啃了一阵烤鸡腿，抹了嘴笑笑说：你去问丰嘛，比尔可不就是我们？他能行，你也行的。我打保票！来加入我们吧，这一切——
皮特张开双臂，冲着身后的房子和面前操场般阔大的后院划过一圈，说：这一切就可以是你的！看珊映给逗得笑了，皮特又说：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皮特在斯坦福上学的时候，曾帮比尔的公司干过些活儿。珊映那时的心思都在课业上，看到皮特他们聚在一起就谈创业点子，交流如何找钱办公司，很有些瞧不上他们。又听到从东部过来的同学批评斯坦福的教育太现实太功利，弄得学生很物质化，热衷于追求成功，人人都想进投行，做公司上市赚大钱，很庸俗，她也相当认同。可慢慢的，珊映因为熬不住皮特他们的游说，也帮着给他们从校外接来的活儿出点主意，才发现工业界(指与纯学术研究对应的、做实用产品研发的产业界）很多问题很有趣，特别是看到自己的想法有变成实用的可能，让她很兴奋，对创业好像上了瘾的皮特们，也渐渐理解了。她开始去听校园里各种创业讲座，了解如何写企划书，如何管理和计划公司财务，如何找投资。到了这时，皮特从斯坦福为学生设立的创业“孵化器”里拿到一笔钱，完成了自己创意的早期研发，也就是他后来创立的“常青图像”的主打产品。珊映在比尔的派对上再碰到他时，皮特正拿着企划书和产品研发说明，在硅谷风投公司云集的 Sand Hill（沙岗）道上敲门找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