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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镜(上)

发布: 2015-1-22 17:38 | 作者: 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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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映是在斯坦福校园里碰到康丰的。作为著名的黄冈中学里的高材生,奥数优胜者,康丰当年是保送上的清华。也保送了上海交大的,他又说。大概看到珊映的脸色忽然有些冷,他赶忙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看,在国内天南地北的我们还不是在这里集合了?康丰说这话时,正领着刚到学校一星期的珊映穿过斯坦福的椭圆大草坪,去学校博物馆看那里收藏数量仅次于法国国家艺术馆的罗丹雕塑。
  珊映回头望去,远处的胡佛塔和古色古香的西班牙式教学楼群在阳光下泛出水洗过一般的洁净淡姜黄,衬着湛蓝的天色,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高远。大草地上有躺着的人,叼着飞盘的狗,一拨拨拍照的游人。更远处,年轻人在打球。康丰留着学生气十足的锅盖头,一双非常南方的大眼睛在擦得亮晃晃的镜片后慢慢地眨着,带点孩子气。他穿前一件胸前印着枣红花体 Stanford 字样的白色T恤, 双手插在牛仔裤裤兜里,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在。珊映轻声说,我们学校很好的。康丰马上说,那是那是。但她没有告诉康丰,考进上海交大是她自幼的理想。
  珊映在广西贫困的百色山区度过童年。她父亲参加了文革前最后一次高考,进入上海交大修读工程物理专业。在乱哄哄的校园里进进出出闹了四年后,被分回家乡广西。一层层下放锻炼后,与后来成了珊映母亲的女友一同来到百色安家。广西师大化学系毕业的珊映母亲到县二中学教书,珊映父亲则到了地区农机站。珊映和哥哥相继在百色出生。
  珊映关于百色的童年印象,除了那满目青黑的大石山,就是父亲在因电压不稳而明忽暗的灯下夜读的身影。农机站院子里的大人下了班,不是钓鱼打鸟就是喝酒打牌、串门聊天,只有自己的父亲总是伏在窗前小桌上读读写写。如果父亲自己不看书,就会带珊映和哥哥一起看书。父亲用自己的语言给他们讲《十万个为什么》。山水树木,日月星空,风雨雷电,花草鱼虫,瓜果石头,在他的嘴里都有清楚的道理。父亲总是叹说到,自己好不容易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却没能学到东西,真是人生最大遗憾。现在安定些了,有空就自己补补课,日子过起来就没那么空落。年幼的珊映听不懂别的,只记住了父亲上过“那么好”的大学。
  世道果然会变。文革后恢复招收研究生,珊映父亲顺利考回母校。珊映站在长途汽车站看父亲离去,搂着母亲悄声说,自己将来也要上爸爸的大学,惹得母亲笑出声来,拍着她的脑袋说,那还远着呢。
  父亲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待将全家从百色接到上海安顿下来,珊映已上小学四年级。她不会说上海话,普通话又带着浓重百色口音,被同学怪声怪气地学着取笑。她每天上下学走在路上,看着街上揿着喇叭来来去去的车辆,五颜六色的时髦男女,数不清的大小商铺,感觉眼睛不够用。可她听不明白人们说的话,好像到了外国。她心下喜欢这个动感十足的大都市,却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大湖边上的小孩,被碧绿的湖水深深吸引,却不知从哪儿下水。她只能每天孤独地东逛西看。
  不久,珊映发现小区边上有一家杂货铺有图书出租。店主是一对只会说上海话的老夫妻。店里除卖些针头线脑、日用杂货,一面墙上靠着两个简易书架,插得满满书的。主要是武侠小说,也有些外国小说、童话故事,热门书籍和文摘、科普杂志。如果在店里看书则免费。珊映开始在放学的路上拐到这里看书,常常到天快黑了,店主催她该回家了才离开。时间一长,店主夫妇跟她熟络起来。书你随意看,爱看书的小囡,叫人欢喜的呀,他们说,又嘱她常来。
  珊映在店里泡久了,能听懂的上海话越来越多。店里有什么书,放在哪里,她都清楚。有客人来找书,只要一问,她总能帮忙找到。因自己基本都翻过,她还能介绍几句。珊映生得眉眼细致,说话又有条理,一来二去的,熟客都爱跟她聊几句,听她说说自己的生世来路,都觉得很趣。到了后来,店主有急事出去一下,就会让珊映代为照看店子。有人租书就由她登记,收钱,俨然像个小东家。她的上海话变得流利起来,甚至市面上新流行的方言俚语也能及时领会,跟同学的语言隔阂渐渐消融。
  在学业上,珊映虽拉下的内容不多,可上海学校明显教得更有深度。这让在百色学校里总是年级数一数二的珊映,到上海后一下就降到了年级中段。这样是考不上交大的啊,父亲告诉她和哥哥。哥哥并不在意,可珊映每天做完作业,一定会多做一份父亲布置的补习题。到了学年快结束的时候,她的成绩就牢牢排在年级前列。上下学同路的小伙伴,开始主动找她一起做作业,约她出去玩。到了这时,珊映知道自己已经融进了上海这个大湖里。这再一次让她相信,所有的收获都要靠努力。她喜欢父亲说的,如果每一分都是自己挣来,别人就永远拿不走。
  珊映高中毕业后如愿考入上海交大,修读集成电路专业。这是交大跟清华齐名的专业。她在这个童年时代就铺在自己梦中的校园一路读到硕士。珊映后来说起她在交大的生活,总会强调一句:我没有浪费在那里的每一分钟。由着父亲的带领,她从来不觉得用功是一件苦事。在交大读研究生时,到美国继续深造成了她的人生新目标。珊映习惯一个台阶接一个台阶攀登的生活方式。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却肯定它在前方某个高处。
  珊映到斯坦福报到的第一天,就在系办公室遇到了康丰。电机系女生本来就很少,突然来了个身材细挑、五官细致,爱穿自然色棉布长裙配素色T恤的女博士生珊映, 教授和同学都有些兴奋。目光清亮的新生珊映这时发现,自以为是有备而来,在这全新的环境里却似乎事事都没把握。人家的英文好像都听得懂,却又抓不住具体意思。虽然跟当年初到上海的感觉有些相似,但这里的文化完全不同,手忙脚乱地连蒙带猜,心里就有些慌。忽然遇到康丰这个有问必答,答必有解的学长,珊映就像从过山车上落了地,直接坐进了平稳的小丰田。
  康丰比她大一岁,却比她高两届,说起来是小时跳过级。康丰第一次开车来接她去办社会安全号码,站在研究生公寓停车场里等待的珊映,远远看到康丰那辆缓缓驶近的银色半旧丰田佳美,她开心地笑着,抬脚踢了几颗石子儿。康丰一边打招呼,一边侧身给她开车门。他头一低,额前那排孩童般齐刷刷的头发掉下来遮住眼睛,让珊映心软。康丰后来说,那天远远望到她拎着双肩包站在阳光下张望,他记起了自己刚到美国时的焦虑,觉得自己对她有责任。两人很快在校园出双入对,系里教授和同学公开或私下里谈起,都觉得他俩特别班配,连个子都差不多高,走在一起那么好看,大家都为两人顺利地找到对方而高兴。
  珊映和康丰在认识两年后的夏天,到市政厅登记结婚。他们在校园里过着忙碌而简单的学生生活,在美国也没有多少亲友,就没有像校友们那样在斯坦福那著名的大教堂里举行婚礼。他们在婚后的暑假里回国,由康丰父母在宜昌张罗请了五桌亲友,算是喜宴。康丰的父母是大学同学,分别来自湖南、四川,在三峡电站任发配电工程师。酒席虽然简单,到底也是喜酒,珊映的父母专程从上海去了宜昌。
  当珊映的父亲在酒桌边举杯,拉起她的手放到康丰手里时,在场的女人们眼睛都红了。在潮热的包厢里,珊映咬着嘴唇,看父亲因喝了酒而带上紫红的脸上不停掉下汗珠,心下震惊,觉得父亲忽然老得都不认识了。父亲不停擦着汗,珊映想,他是掩饰着眼里的泪水。父亲将她的手在康丰手中放牢,转向大家高声说:我这女儿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骄傲。两岁不到,我教她用卡片看图识字,她就过目不忘。她哥哥比她大三岁多,同样认一个字,要反复很多遍才能记得。两岁半的孩子,我带她出门,七拐八绕之后故意躲起来,看她怎么应付。她当然大哭了,可她竟能边哭边循着原路走回家去。我就知道上天给了我一份特别的礼物。
  珊映听得有些不自然起来,抬眼看到席上的嫂嫂在哥哥肩上轻轻拍了拍。珊映的哥哥从上海师范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市里一所职业专科学校当生物老师,两年前和在学校图书馆工作的嫂嫂结婚,小日子过得平静安泰。珊映知道,对父亲这样的对比,哥哥已经麻木了。可在这样的亲友聚会场合,父亲又说了出来,令珊映很是不安。她向哥哥递了个欠疚的眼色。穿着白色短袖衫、打着红蓝相间斜纹领带的哥哥,接住了她的目光,微笑着向她竖了竖大拇指。珊映又看到母亲侧过脸去,笑着跟亲家母说了句什么。
  珊映父亲提了声音:当然,我们都晓得,一个人光有天资是不够的。话声落地,全场一片安静。本来大家对康丰这样一路出挑的孩子娶回个斯坦福女博士生并不觉得意外,可到这天见到一袭大红花缎无袖旗袍,眉目清丽的新娘,一下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他们倒忘了珊映那斯坦福博士生身份,交口说,到底是上海姑娘,这眉眼气质,样样都那么妥贴洋气。可若不是珊映父亲说出来,他们还真没想到新娘还有这样优异的特质。
  在全场屏息静候中,珊映父亲接下去:天资加勤奋,一个人有了这两点,她就一定能走很远,我为我女儿骄傲。可作为父亲,我只能陪她走这么远。我们中国老话说的是,女大当嫁,女孩子到底还是要找个好归宿。她将来的路还很长。今天,阿丰啊,我将珊映交给你啦。阿丰是这样优秀出色的小伙子,我非常放心。
  说到这里,父亲转过身来,朝她和康丰举起酒杯,提起他那带点沙哑的声音说:在这里,爸爸祝你们互敬互爱,共同进步,一起去实现你们的人生理想,一起去点燃你们生命里的焰火。
  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有女眷在揩泪。珊映忍住没抹眼睛,只看到父亲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身影在晃动。她上前拥住父亲。只有她知道,父亲道出的不是空洞口号,是他们父女的暗语。在她去美国的前夜,父亲对她说:大部份的人活在这世上,都像一柱燃在风中的香,一生能安然燃尽,就是福气;可有些人不愿做一柱香,要做那夜空里绽放的烟花。见珊映不响,父亲又说:有幸能在短暂一生里燃放出烟花的人是非常幸运的。父亲的声音低下去,像在自语:一要有才智,二要有毅力。人也会说,烟花灿烂是灿烂,但多么短暂。这就跟站在平地的人体会不到险峰上的无限风光是一个意思。珊映点头。她在百色山乡还不曾见过烟花的时候,就看着那识字卡片上“烟花”两字的黑色底面上的五彩缤纷说,她喜欢烟花。模糊间,她一路只懂往前冲,到了这时,那夜空里腾空怒放的烟花,忽然成为人生目标的一个具象。
  接到父亲心梗猝逝的噩耗,珊映眼前出现的是父亲在婚礼上那张姜青色的面孔和额前灰白参半的发色,再想起他那天的话,竟听出了临终遗言般的意味。珊映的父亲倒在讲台边,再没有醒来。珊映母亲说,你爸这是求仁得仁了。一辈子拼得这么狠,从来就不晓得躺下睡个安生觉是个什么感觉啊。
  珊映后来在斯坦福大球场上举行的毕业典礼中,想到父亲一直盼望这一天,却再不能来,红了眼圈,转身跟专程来美国参加她博士学位授受仪式的母亲谈起父亲在婚礼上的那些话。母亲青白了脸,说:要我说的话,好好过日子最重要,奔来奔去干什么?人一走,留下的就是一个“空”字,这才是人生的真义。你好好和阿丰过日子,日子过安妥了,人生就圆满了,不要瞎扯那些不着影子的东西,只会害人。你爸也就算了,可你是个女仔,千祈莫要走火入魔。你爸如果放松点,凭他家族的长寿基因,活个八十肯定没问题。你要吸取教训。珊映只能不作声。母亲越来越看重的是活成一柱缓缓燃烧的香。她明白这里面没有对错,不值得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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