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几片燃烧的红云在天上漂着，看上去像女人们晾在绳子上的衣裳。
天都快黑了，这些个蠢女人也不知道出来收衣服，夜里要是下了雨咋办? 他说。
他仰起脸看着头顶那些红红的云彩并向它走了过去。他决定帮那些蠢女人把衣服收回来。待尽未尽的晚霞忽然一下就漂远了，漂到了天空的另一头，他跟着跑了起来，他越跑越快，一直跑出了小镇，跑到了月亮里面。
天黑了，风的波纹不断刮到空中。
17
“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在等待着结束？天那么黑，屋子里空无一人。”
——翻在某一页的小说里这样写道。
这天的傍晚时分，马蒂回到了家中。这个水蒙蒙的树叶般变幻的傍晚显得有些虚实不定，仿佛一切都在斑驳迷离中进行着，他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同，街两边的树木依然很绿，甚至绿得有些夸张，像泼在一幅山水画里的浓浓的油彩，充满了人为的痕迹，斜斜的枝蔓修剪得不是过长就是过短。街道上散乱着一些人影，在夕阳的余晖下忽快忽慢地移动着。一个奔跑着的孩子直接把头撞到了他怀里，将他撞了一个趔趄，那孩子却一直跑过去，转过街角就消失了。谁家的孩子这么没礼貌？撞了人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说。马蒂嘟囔着，背着旅行包继续向家中走去。他向周围的一些邻居打着招呼，可是没有人理睬，仿佛他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他们似乎没看见，又似乎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们这是怎么了？竟然对我视而不见！恍惚中的马蒂满脸疑问，他一时间找不出任何答案。
他看见前面走着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着，走进楼道，缓慢地上楼。起初他以为那是两个女人，直到他们停在他的房门前，他才发现其中一个脖子后面扎着小辫子的原来是个男人。那男人用哗啦哗啦的钥匙开门时，向站在楼梯拐角处的马蒂瞟了一眼。那是一个粗鲁的家伙，嘴里叼着烧了半截的纸烟，脸上闪烁着一对小眼睛。两个人进去后，门嘭地一声关上了。那声音将马蒂吓了一跳。他忽然想起他们进去的是他的房子，他们进去做什么？他恍惚看见那男人正用手蘸着唾沫胡乱地翻着他的书，那女的则站在窗前掐窗台上那盆君子兰的叶子，绿色的汁液血一样呻吟着……
马蒂的心跳有些加速，他快步跑上楼梯，掏出钥匙打开门，闯了进去。
你们是谁？在我家里做什么？识相的就赶快走，不然老子可要报警了！他怒气冲冲地喊着。
两个人正紧抱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突如其来的喊声使他们有些神色慌张，当看清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时，那种沉着与镇定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脸上，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谁他妈让你进来的？你怎么进来的？男人厉声骂道。
男人转过头又对女人说，你怎么每次都不关门？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你老公来了呢。
我关了，真的关了。
女人从床上下来，边说边拉上裤子前面的拉链，动作自然而又娴熟。
马蒂在屋里东瞧瞧西望望，越看越生气，都他妈不一样了！他说，墙上的镜子没了，装书的柜子也没了，呀，连床都他妈换了，是不是也要把我换了？周紫这个贱女人，早就知道她会勾三搭四……对了，你们是用钥匙开的门，是周紫给你们的吧，没错儿，一定是她。周紫呢，周紫在哪儿？她干什么去了？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他妈给我滚出去。男人说着，走过来抓住马蒂的衣领，向外使劲拖拽着。
你们在我家里搞破鞋，还让我滚出去？真是岂有此理！马蒂和那个男人撕扯着。
别嚷嚷，有话好好说不行吗，让人听见影响多不好！这位大哥说这是他的房子，你把房证给他看看不就清楚了吗？瞎嚷嚷对谁都没有好处。
男人那种大吵大闹不依不饶的样子使女人极为不安。这种事偷偷摸摸的还怕被人看见，你倒好，大喊大叫的，唯恐别人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女人那张生气的脸泛着潮红。
男人放开手，气哼哼地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哗啦哗啦地翻着。
马蒂看着这个身材修长的女人，忽然有些激动地说：你是田梅！我想起来了，你是田梅，你和周紫在一个学校里教书，你是田梅，是的。你看我这脑子，说卡住就卡住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马蒂。
女人的脸更红了。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同时也感到吃惊和心慌，这个擅自闯入的陌生人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我是田梅，我是在学校里教书，但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什么周紫，学校里没有这个人。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田梅说。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认识呢？马蒂喃喃地说，女人的话动摇了他十足的信心，最后变得垂头丧气。
更加让他垂头丧气的是，那留着小辫子的男人找到了房证，上面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你看看，这是你的房子吗？看清楚些。你知道吗，你这么闯进来就是私闯民宅，告到公安局会判刑的，考虑到你是无心的，也没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我们就不追究了，你一定是找错了地方，你快走吧。男人听马蒂喊出了女人的名字，语气不由得缓和了许多。
看来我真的是走错了，可是……马蒂为自己的唐突感到不安，他一边打量着房间的格局，一边向门口走去。
大哥，田梅叫住马蒂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我的，但我真的不认识你，我希望，今天，今天的事情你不要对别人讲，那样会毁了我的。她的脸上没有了最初的那种潮红，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白纸那样的苍白。她一直在自责她为什么没有把门关好。
哪能呢，哪能呢，我连自己的事儿都没有搞清楚，哪有空儿管你们的……
马蒂说着，出门而去。
天已经黑了，他在夜色中走着，漫无目的地走，夜色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为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沉重。他攥紧的拳头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远远地，他望见那些房舍里透射出的灯光，还没等照亮什么就突然折断了。那种忽隐忽现的暖意使他感到有些冷，一个丢失了住址的人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东一头西一头地到处乱撞。你乱撞什么呢？他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正在劝他回去，为什么不回到你的家里去？那是你的房子，怎么能被人轻而易举地霸占，你要赶走他们！
对，赶走他们！一个甫然闪现的念头促使他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一块砖头。
他一声不响地打开了门锁，猛地推开门，他看见那两个人仍像蛇一样在床上缠绕着。他们看见他时，没有半点紧张。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没想到这么快。那个叫田梅的女人轻轻推掉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用一种既空洞又虚幻的声音对他说。来吧，动手吧。她紧闭着双眼，脸上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厌恶。
他突然感到眼前一花，他刚刚举起手中的砖头，他们就不见了，像闪电一样转瞬就消失了。
他看见房间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那盆君子兰依然安静地摆在窗台上，伸展的枝叶像一个旧时代的联络暗号；墙上的镜子依然吸收着夜晚的光线；白色的书柜依然立在那儿，一排排耸起的书脊上走着那些躁动不安的灵魂；那本翻开的书依然倒扣在书桌上……
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然后再睁开。这时，他看见周紫正在往一只打开的皮箱里装衣服。
你拿着砖头干什么？你要打我吗？周紫说。
看样子你好像听到了什么，这也好，免得以后麻烦。周紫说。
我要离开你了，马蒂。周紫说。
我要过另一种生活。
前不久我遇到了一个朋友，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在认识你之前就认识了。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他，可是，我发现我错了，我还是那么深爱着他。
我什么都不要，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归你，我只带走我喜欢的一些衣服，它们有的是你买给我的，有的是我自己买的。
忘了我吧！忘掉我这个负心的不要脸的女人。
对不起……
周紫的声音呜咽起来。
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扔掉了手中的砖头，接着卸掉了身上的背包。
我很累。他说。
他慢慢转过身去，对着墙上的那面镜子。脸上的泪水无声地流着。
再抱我一下好吗？马蒂，就像从前那样。
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难道最后也不屑于看我一眼吗？
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就像是一个陌生人。
周紫终于哭了。
他的背部耸动了一下。他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晚些时候，他听见周紫哭着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她提着的箱子，像一只埋伏在时光深处的碗，轻轻一晃，里面的水就洒了一地。他感到脚下湿湿的，仿佛依旧站在小镇的河边。他听见她说，乔卡寄来一封信，我把它放到桌子上了。说完周紫就走了……他远远地看见周紫消失在夜色中，他收回那只撑在墙上的手臂，他走到桌前，拿起那封信，撕开，然后一遍遍地读着……
接下来或更早一些的情形让人无法想像：就在周紫的声音消失的一瞬，一种强烈而眩晕的幻觉使他猝然倒地，永不再醒来。
那一刻，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满脸皱纹，白发苍苍。
（此文献给吕新）
2008年7月8日于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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